声明:本书为八零电子书(txt80.com)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紫禁城魔咒Ⅱ:邪灵 作者:简千艾 内容简介 安公公的目光落在福锟身上,像在说,我说的效果,将在福锟身上应验。我最初并不懂安公公这番话的意思,然而,很快,我就懂了。我相信,看到这一幕的人都会汗毛倒竖,陷入无以言状的惊恐。不会有人将看到的告诉别人,因为不会有人相信。确如安公公所言,秘密毕竟是秘密。这秘密,却是一场我醒不来的噩梦。 第五章 地下紫禁城 安公公的目光落在福锟身上,像在说,我说的效果,将在福锟身上应验。我最初并不懂安公公这番话的意思,然而,很快,我就懂了。我相信,看到这一幕的人都会汗毛倒竖,陷入无以言状的惊恐。不会有人将看到的告诉别人,因为不会有人相信。确如安公公所言,秘密毕竟是秘密。这秘密,却是一场我醒不来的噩梦。 无梦人 “母后,这件红色织金牡丹八仙一字襟紧身衫的图样,已经修改了十次,您看这次可中意?” “就这么定吧,你来就为这事?” “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要问问母后。” “说。” “我本不该问,但这件事一直困扰着我。我想问,我在母后心里到底占有怎样的一个地位?虽然我已经被母后封为公主,本不该怀疑母后对我的宠爱,但是,在我一再奉献热情、时间和全部的精力时,我还是不能停下来问自己,怎样才能跨过最后的距离,成为母后真正的心腹?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织造事务上,让我觉得,我每天都在接近一个目标。我的目标,就是成为母后最贴心的人。但是当我看见安公公后,我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越过这段距离。这个人离母后更近。也就是说,母后宁可信任一个太监,也不肯将信任交给真正值得您信任的人。难道我没有付出自己全部的心思和热情?难道我没有用我原有的生活来换取您为我安排的命运?难道还有什么疑虑,让母后不肯使唤您亲自选定的人,去完成任何一件或小或大的事情?” 我一口气说完这一长串的句子,又因为紧张和激动而面红耳赤。三年来我所有的压抑这会儿都变成泪水,从眼眶里涌出。 她平静地望着我,直到看见泪水沿着我的面颊落下时,才伸出手。我握住太后的手,将脸埋在她的手掌里,轻轻抽泣。她用另一只手,抚摸我的后颈。然而,我抽泣得更厉害了。 “你在宫里过得不高兴吗?”她严厉地问。 “如果无法获得您的信任,又有何高兴可言呢?” 她的严厉在缓和。 “安公公只是个太监,即便身为后宫主管,也还只是个奴才,他的地位怎么能与你相提并论?你不该嫉妒他。或者,你另有所指?” “我怎么会嫉妒一个太监呢?我只是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,无法让母后满意,因而忧烦。” “你做得很好。你该知道,从一开始,我就是以一个心腹的眼光和要求来训练你的。你没有让我失望。现在看来,反而是我让你失望了。告诉我,我的儿,你想要什么?” “我在绮华馆待了三年,却不曾看见养蚕制丝的地方。福锟对此事避而不谈,可我料想,宫里必然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制丝养蚕之地。我将您所倚重的人想了个遍,觉得能进入这个地方的人只能是安公公。身为一个监督服饰,熟知服装工艺各个环节的人,对蚕丝的制作过程却一无所知,这未免可笑。况且,一个太监能去的地方,我却无法进入,这无疑是说,母后对我的信任是有所保留的。而如果母后对我的信任有任何瑕疵,都会让我觉得我的所作所为不够完美,让我怀疑自己的能力和继续下去的意义。每次,当我想着这件事时,便觉得我在宫里的地位其实并不如一个太监重要。母后,虽然我对于织造之事所抱有的热忱并未有丝毫松懈,但是请您告诉我,支撑着这份热忱的动力是否真正存在呢?” 她笑了。 “你在试探我。你想知道一个秘密?我喜欢聪明人,却厌恶聪明人自以为是。” “我只想得到您的信任。如果您觉得有必要对我保守秘密的话,我就不再过问了。” 她的目光移向别处,沉吟了一下,才说: “这是最后一个了。不让你知道秘密,是为了保护你。我用太监来保守这个秘密,那是因为我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。保守并服务于这个秘密,需要一个人成为真正的奴才。而你不是,你是大清的公主,难道,你想做一个奴才吗?” “难道我不配知道和管理那个秘密吗?” 她看了我一会儿,眉头挑起。 “知道秘密是要付出代价的。我知道你已经丢弃了一切,入宫只是名义上的荣誉,实则是来受苦的。你失去了父亲和母亲,而我取代了他们的位置。我想你一定恨我,可我发现,你自入宫以来,一直在努力做我的公主。尽管如此,我对你保守这个秘密的理由,却并非对你缺乏信任,而是,我不能让你付出更高的代价,因为进入那扇门,意味着要失去半个自己。” “半个自己?” “你是否知道安公公为此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?你知道一个真正的奴才的含义吗?让我来告诉你,一个真正的奴才,不仅是在早晨醒来的时候是一个奴才,而且在他睡着后,也是一个奴才。他没有为自己保留一丁点儿余地,他将自己的全部身心、时间,每一分每一秒统统奉献给我。为此,他失去了睡眠。他是一个无法入睡的人,他失去的,还有梦。就是这样,他将他的梦交给我。你愿意将你的梦交给我吗,我的儿?” “这个说法让我糊涂了。您是说,安公公是一个无法做梦的人,还是说,他根本不会睡觉,永远不睡觉?” 这的确是我没有想到的。 “一个无法睡觉的人,是不会做梦的。他每时每刻都清醒,他随时都用心于主子的传唤和洞察主子的心情,一刻也不能松懈。即便是在主子睡着后,他依然要睁着双眼,守护着主子,将她吩咐的事情一丝不苟地予以执行。” “不……不就是不再做梦了吗?做梦多累啊,我倒宁愿失去梦。一个人若是不睡觉,就会拥有大量的时间,这难道不好吗?能做更多的事儿。” 我有些口吃。 “你能这么说,我很高兴。但我不得不告诉你,梦对于我们的意义。我们生活在一个如此复杂的地方,普通人会说,我们处在权力的最高点,但你知道权力是什么吗?权力,就是让人失去梦的东西。权力让人无法安眠,甚至,像种田人那样在夜晚做一个好梦的想法,都将变成奢望。权力取代人所有的生活乐趣,权力只让人专心于权力本身,即便是在看戏、打牌、吃饭、喝茶时,你也只倾心于权力,无法真正享受吃喝玩乐的乐趣。人时刻要保持最佳状态,以最好的精神来瞩目权力,权力让人在睡着时也睁着双眼,留心周围人的一举一动。随时都会有人觊觎你手中的权力、你的宝座和荣耀。当权力入侵你,就像一剂毒药侵入血液,你所有的快乐都会让位于权力,让位于一个至高无上的指令。权力就是你的全部快乐。一旦你尝到权力的滋味,你无论如何也不愿失去它,让他人从你手上夺走。在权力取代你的一切乐趣时,梦就是一个令人向往的地方。为什么先祖们要不惜重金修造庞大的园林?不,圆明园不是一座园林,它是一个人造的梦乡。我们在权力中损耗的一切,都将在梦中修复。对于一个皇帝而言,仅仅有阵容强大的嫔妃是远远不够的,女人只是装点,而梦却是一个可以让他放下和修复残缺的地方,所有在权力中遭遇的创痛,都可以在梦中得到修复。这就是梦的意义。 “梦是另一个帝国。是为你所有的国土,一个人可以索要别人的性命,却无法掠夺别人的梦,即便是噩梦。这是最后的自由和领地。还有什么比梦更自由的游历?还有什么比梦能让你得到更好的补偿?我看没有了。倘若一个人愿意将自己的梦交给我,那意味着什么呢,那意味着他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交给了我,从此他没了自己,只有我。但这并不是意味着,我的权力就是他的权力。这仅仅意味着,我的权力得到了强化与保护。他的存在将不会对我构成任何威胁与损耗。去仔细瞧瞧安公公,你能看到他与别人的不同。那是因为有关梦的一切他都无法享用,他只服务于干巴巴的现实。他是一个真正的奴隶,而我是他唯一的主人,我对他的回报,仅仅是给他一个虚名、一些珠宝和衣物。宫里塞满了这些东西。我自然也会给他几个笑脸。这些都是无梦的补偿,仅此而已。你会羡慕这样的人吗?” “一个从来不睡觉的人会死吗?或者,会不死吗?” “与常人没什么不同,除了失去梦。他不会因为失去梦而死去,只不过,他的灵魂会枯萎干瘪,剩下一副躯壳。太监没有后人,若连梦也交了出去,可就什么也没有了。就是说,死后,他的灵魂不会再有机会醒来,他是永远地死了。他仅仅是一个工具,与一把花铲没什么分别。宫里有那么多人厌恶安公公,想要除他而后快;可他们不知道,安公公骄纵也好,进谗言也好,对钱财贪得无厌也好,这些,都无关痛痒,因为,他其实已经死了。告诉我,当你知道安公公是这样一个人时,还会为自己没有知道一个秘密而惋惜吗?还会为没有得到安公公那样的信任而遗憾,因为我对你保留一个秘密而怀疑自己吗?” 我愣住了,望着她,心里塞满听到这种解释的后果——惶恐。我尽力克制惶恐,让自己语调平常。可我的声音明显低了下去,喑哑而不自信。 “我从未想到事情会是这样。可安公公为什么要付出这么高的代价,来换取做一个秘密的守护和管理者?我猜,他一定得到了某些别人无法企及的回报,才会心甘情愿地去做这件事,那么,这是一个怎样的回报?” “当一个人心里的贪欲之门被打开,而我又是满足他的唯一可能,他还会有别的选择吗?” 她始终没有告诉我那个秘密或是允许我进入秘密所在之地。最后,她让我仔细斟酌她说过的话,然后再想想,是否还想知道那个秘密。 当我从太后寝宫里走出时,那句“他其实已经死了”的话总在我耳边回响。太后没有说养蚕织丝的地方到底在哪里,又是如何的景象,可我已经感觉到那地方的恐怖。那天夜里,只要想起“安公公”这几个字,就像有利刃刮过我的皮肤。 虽然太后说安公公与死人并无分别,但是第二天见到安公公时,我还是不能将他当作死人看。他无疑是个活物,会呼吸,会说话,脸上依然挂着一抹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,依然趾高气扬,站在太后身后,一只手转动着另一只手上的翠玉扳指;大家依然得将怕他的心思藏起来。我问自己,我是否可以以死为代价去换取一个秘密呢?而那又是否是一个值得以死去换取的秘密呢?它是否是父亲想要的答案——一个隐匿邪灵的地方?邪灵,还有传说中藏在石函里后来不翼而飞的东西,是否就在秘密里?这些问题缠绕着我,在我脑子里乱成一团。我回避太后的目光,怕她洞察我的所思所想。每天早上,两个侍女为我梳头着衣时,我都会问镜子里的人,你愿意失去另一半自己,去换取那个秘密吗? 镜子里的我说,如果那秘密是父亲想要知道的。 在绮华馆,我从未与安公公打过照面,可我知道,他每天夜里都会去那里。在我就寝后,躺在纱帐里,便想,这个时候,安公公正走在西长街上。再过一会儿,他就会用一把神秘的钥匙打开一扇神秘的门,进入一个神秘的地方。问问路上值夜的太监便可知晓,每天晚上,有一乘四人小轿将安公公送至惠风亭。那乘轿子是太监都认识的。晚上,我不能尾随安公公再次进入绮华馆,绮华馆的规矩素来最严厉,即便是对公主而言。我不能问安公公我最想知道的问题,这无异于直接问太后。何况,一个将梦交了出去的人,能指望他说什么呢?不过,我时常有机会单独见到安公公。宫里大大小小的节日、祭祀,尤其是太后的生日,安公公会特意提醒宫眷们准备礼物和礼服,并送来太后的赏赐。这年端午节前一天,安公公照例来提醒过节事宜。譬如朝贺设在哪里,在哪里看戏,要备的礼物。他说完这些,我并未像往常那样对他视而不见,而是说: “安公公,慢走,宫里的规矩,我正要向你请教一些呢。” “自公主入宫这三年来,兢兢业业,已经熟知宫里的礼仪规矩,还有什么是公主不知道的呢?” “我才入宫三年,而安公公你从咸丰年间就已经是先皇身边的人了,这宫里头的规矩,我知道的又怎么能跟公公你相提并论呢?何况我年轻,心高气傲,平日里对安公公多有得罪的地方,也想找个机会跟公公道声不是呢。” “公主您太客气了。如果公主想说什么,奴才可听着呢。” “安公公,不久前,我问过太后一件事,这件事却是与你有关。太后跟我说了些你的事,让我对你刮目相看。我得知,你是一个秘密的守护人和管理者。既然你是守护人,我也就不为难你了;你可以不回答我那个秘密到底是什么,但是你要回答我,为什么是你,而不是别人会成为那个秘密的守护人?” “回公主,太后既然已经告诉您我的一些事,我也就不必隐瞒了。想必您已经知道,我从来不睡觉,也不会做梦。睡觉和做梦的滋味,我已经完全忘记了。太后也许还告诉您说,我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。最后,或者还要加上一句,我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。我不反对这样的评价。即便太后这样说我,嘲弄我,我也毫无怨言。因为从进宫的第一天起,我就在接受做奴才的训练。所有的训练都在告诉我,我不是一个男人,也不是一个女人。奴才,这两个字就是我的全部定义。我发现,如果我理解和接受这两字,我的日子会好过很多。而如果我反抗,哪怕只是一个念头,都会遭到鞭打和痛斥。在我面前只有一条成为奴才的道路。认识到这一点,我并不悲伤,相反,我是在认识到这一点之后,才心甘情愿地接受我是一个奴才的命运的。我发现,成为一个奴才并不像别人想得那样可悲,相反,当我认清自己后,我完全放松下来。 “我唯一不安的,是我真正的主子并未出现。恰在此时,有人将我的衣服扒去,将另一个,真正的我,从我心里的泥潭里打捞出来。作为一个聪明的奴才,我很快发现了值得跟随一生的主子。对于一个真正的奴才而言,跟对主子,是成为奴才的第一步。奴才要有一个值得他信服的主子。如果一个奴才没有找到令自己信服的主子,那事情可就颠倒过来了。你不能心悦诚服地做主子的奴才,不能将自己完整地交出去。当我第一次看到太后时,信服感便蜂拥而至,打从娘胎里出来,我就从未感受过这种幸福。 “事情是从衣服开始的。当时我站在金砖上,宣读皇上的旨意。太后那时还只是一个贵人,刚刚诞下皇子,我带去了皇上的封赏。在我歌唱般的宣读声中,太后从一个贵人升为了贵妃。太后那天不仅仅赏了我银两和衣服。那天,太后端坐堂上,而一个宣读圣旨的人却跪在了地上。圣旨在我手里像棉纸一样单薄。因为我已经嗅到,真正的主子,就坐在面前。我在她认出我之前,先认出了她。所以我久久跪着,几乎没有任何知觉地,褪去身上的一件件衣服。我听到了她的命令。我听到她说,想要当真正的奴才吗?那就褪去旧主子赐你的这身皮。我几乎是在无知无觉中脱去一件件衣服的。在她面前,我是多么丑陋!但是我愿意暴露我全部的丑陋。因为每脱去一件衣服,我都无比清醒地意识到,我其实是在脱去我的旧习气。我正在蜕变,变成一个真正的奴才。太后平静地看着我,将我里里外外看了个透,随后是鞭打,随后是伴随着疼痛而来的快感。我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完全接受了自己的命运,没有半点挣扎,完全心悦诚服。即便我的鲜血染红了执鞭人手中的鞭子。事情就是从那个时刻开始的,一个仪式,在经过这个仪式后,我什么都不在乎了,梦、灵魂,这些,我早该失去。在这个地方,一个做梦的太监是可笑的,一个有灵魂的太监是可悲的。只有将灵魂交给真正的主子,我的沉重才会消失,我会真的轻松起来。 “当我失去所有我该失去的东西后,补偿便来得炫目而充分——称号、品级、荣华、富贵。在两千名太监中,只有我能站在离太后最近的地方,甚至在深夜,坐在她身边,陪她打骨牌、说话儿,为她揉脚趾。但这还不是最高的荣誉,比之宫里人对我的畏惧、羡慕、奉承,至今,我还未曾看到有一件事,可与太后分享和守护一个秘密所带来的满足相提并论。我不可能和第二个人分享这个秘密。我甘愿当这个秘密的看门狗,无论昼夜都睁着双眼,洞察周围的动静,让主子安心入眠,放心入梦。公主,我已经回答了您的问题,现在,我可以走了吗?” 看着安公公消失在宫门外,一阵无法抵御的冰冷与厌恶占据了我。这奴才让我再次意识到,除非抛弃梦,才能获准进入那扇秘密的大门。就在安公公自我表白的时候,我已经决定,要除去这个人。唯有如此,我才能取而代之,触及秘密,却未必一定要失去梦。 我要找到开启那扇门的钥匙。 每天,安公公与我在不同的时段,出入于绮华馆,我们在绮华馆从未遇到过。既然安公公每天出入于这个地方,那么,绮华馆,必是那秘密的藏身之地。在此后的日子里,我每天都在查看这个看似熟悉的地方,却并未发现有什么特别之处。也许在一间屋子的墙壁后面,就是那个神秘地所在。我总这么猜测,眼光掠过每一堵墙。 我问福琨,安公公管理的,到底是一个什么地方?福琨说,安公公像守护着身家性命一样守护着那个地方,别人绝无可能进去。钥匙只有一把,他随身携带,片刻不离。当福琨说到钥匙,我们四目相对,我们都想到了安公公右手食指上的翠玉扳指。 我问福琨:“你想到了扳指,为什么?” 福琨说:“自我第一天见到安公公,直到今日,他手上的扳指从未更换过,也从不离身。这很奇怪,扳指是王公贵族的佩饰,安公公虽是大内主管,再怎么说,也不过是个奴才,奴才戴不合法度的东西,是一定要被严惩的。但是安公公从未受到惩罚,也从来不曾隐藏这枚扳指。绿扳指是安公公身上的招牌,安公公随时随地都在抚着摸着这块翠玉,生怕有人不知道这是太后的赏赐。安公公养着这块翠玉,就好像这块玉长在他身上。” “你说这块扳指就像他的命根子?” “阉人的命根子早就被割了。一个阉人一生中总在寻找自己丢失的东西,却总也寻不到,就只能用一件东西来代替。阉人总得恋着些什么,要不在这宫里,日子可就没有尽头了,尤其是像安公公那样的人。” 我与福锟的看法不同。那奴才炫耀,是因为,那块翠玉值得炫耀。 安公公与福锟,他们并不隐瞒,一个秘密的确存在。 太后让我小心斟酌,也许是在试探我,到底对秘密抱着什么样的想法。如果我说自己愿意失去睡眠与梦,那就意味着,我想要知道秘密的愿望十分强烈。而若我再用获取太后信任的说法,来打消她的疑虑,显然结果并不会如我所愿。所以,最好是装作什么也不想知道,而只专注于自己手边的工作,只有这样才能让太后放心。但是,太后也许是在用是否甘愿失去睡眠与梦,拿到神秘之门的钥匙,来试探我的忠心。当然,如果我的回答是肯定的,她也未必会将钥匙交给我。在已经确定的奴才和尚待考量的奴才之间,太后自然不会将秘密轻易交付于我。而如果太后说可以,那意味着当我成为秘密的保管者之后,对她而言,我,的确就没有半点危险可言了。如果是这样,知道秘密与不知道秘密之间又有何区别呢? 日日夜夜,我陷入种种复杂的思索和揣测中无法自拔。我的睡眠越来越少,我尝到了不能顺利入梦的危机。这很痛苦,在我失去睡眠与梦之前,“秘密”,已经在吞噬我的睡眠与梦了。由此我了解父亲为何急切地想要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,因为这个问题也同样在吞噬着他的睡眠和梦。父亲想要用一个答案来熄灭梦里的大火,可那场大火反而愈烧愈烈。 我父亲脑海中的大火,渐渐变成了我睡眠里的大火。我在父亲愈演愈烈的火光中,辗转难眠。终于有一夜,我起身,只携贴身侍女弄碧从西长街,过百子门,经惠风亭,来到存性门前。 三年来我遵守绮华馆的规则,只为表现得如太后所愿。将一切礼仪约束执行得完美无缺,意味着完全承认太后的权威,并将威慑传递给他人。真正的贵族是尊重礼仪的。正是繁复的礼仪,铸造了我们这样与普通民众格格不入的少数族群,同样,我们以完美的、无懈可击的服饰制度树立起来的等级,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和确立我们的权威与尊贵,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?没有人看到在礼仪和规矩之间,那在恐吓与畏惧中建立的秩序。虽然,我在宫里已经树立起严密而审慎的形象,但是这个夜晚,我无法顾及丢弃礼仪和规矩的后果,挺身前往。我倒要看看,安公公到底从哪个房间进出,夜晚的绮华馆又有何不同。 夜晚,除了值房的四个太监,绮华馆是一座空园。织、染、镶的地方没有一个人影。幸好我穿着千层底荷花缎鞋,否则我会被自己的脚步声惊吓到。虽说我已颇具胆量,还是需要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。弄碧掌灯照亮我,我威吓值房的四个太监,无论谁问起,都要说今晚并无人造访,尤其是安公公;也少不得说,谁若透露风声,我会削了他的脑袋。我向来严厉,我的恐吓还算有效。弄碧提灯走在前面,我们一起进入了我其实已经十分熟悉,此刻却一团漆黑的静怡轩。 我们小心翼翼,不碰到任何东西,不发出声响。我命弄碧沿着墙壁走。我看过所有日间被打开过的门,没有一扇门,在我眼里是被禁止开启的。但安公公却有一把钥匙。那是说,有一扇我所不知的门,和一把我从未见到过的锁头。门在哪里?如果没有一个明显的门,那么,每一堵墙都有可能是一扇门。父亲的书房里有一间暗室,机关就藏在一副对联的后面。那扇门是一堵墙,可以像屏风那般折起。 我们沿着墙走,不时将耳朵贴在墙上倾听动静。宫墙厚而凉,墙壁长期在织造的氛围中染上了丝绸和染料的混合气味儿。我们缓慢前行,并没有听到丝毫声音。这多半是一个无望之举,我在黑暗中对自己说。宫灯的圆形光环笼罩着我们,我们只能看见光环内的情形。虽然我对静怡轩可谓熟悉,却还是无法避免磕磕绊绊。有时我的裙子被一柄伸出来的织机挂着了;有时我的袖子被一只没有放好的铁钩挂住;忽而,一面高悬的幕帘和布匹,在我们身后无声滑落。深夜,在静怡轩走动是险恶的,这种印象又被我的紧张放大了,我们好似走在一处茂密的森林中,不时被藤蔓和斜倚的树桩牵绊。最终,我们摔倒了。弄碧踩到一个盛着各种工具的工具盒,脚下一滑,向前倾身。我伸手去拦,衣袖被一个伸出的钩子挂住,我却并没觉察。殿里到处都是这种东西,是挂织好的小幅绸缎用的。 整个挂衣杆随着我的用力而倒塌,光滑的绸缎倾泻下来。我们埋在了绸缎堆里。弄碧手里的宫灯会着火的。我拼命想要扯去身上的缎匹,结果根本理不出头绪,心越急,手越忙乱。我闻到了焦煳味儿。无疑是弄碧的宫灯着了。我顾不了太多,喊道,快扑灭,别烧起来,千万别烧起来。然而我被更多的绸缎缠绕,头上的簪子又挂在丝线上,根本无法挣脱。我闭上眼。待会儿我们会被熊熊火焰包围,不等大殿化为灰烬,我们先就被点燃烧化了。阿弥陀佛,这里全是最易起火的东西,丝绸、丝线、染料、木质的织机……我五内俱焚,停止一切动作,等着葬身火海。 这个可以预见的结果并未发生。我听到弄碧在喊,公主,您还好吗?我这就帮您出来。我身上的布匹正在被一双手拖开。火没有烧起来?没有,公主。我吐出一口气。又听弄碧说,这绸子根本烧不起来。我埋在一大堆丝绸中快被闷死了。最后一块布料拿开,什么都看不见,我们坐在黑暗中喘着气。 适应这种黑暗后,我发现,我们处在一片微弱的光环里。 我的寝宫里点着长明灯,一年四季不灭。宫里各处在夜晚都是灯火闪烁,有些地方更是宛若白昼。只有这里是完全黑暗的。这里没有半点灯烛。我在从未有过的黑暗中坐了一会儿,围绕着我的光斑更加清晰。弄碧压低声音叫道,这些布匹会发光!我越是坠于这里的黑暗,越能看见不可思议的光的斑点。是布匹上的图案在发光,我从未见过的五色光斑。我确信,五色光斑不是珠宝散出的。这一处大多是女装衣料,光斑显现花形不足为怪,奇怪的是,光斑呈现的是一类单一固定的图形,像徽章,印在织物上。在绮华馆,每件织物的设计都是独一无二的,这意味着没有两件衣服的图案是相同的。我望着这些星星点点的图案,心里起了很大的疑惑。 这些花纹为何都一样? 我身上的衣服散发出同样的色斑和图案。我在星星点点的光斑中站了起来。今夜并非一无所获,我从未想到要在暗处看看这些布料,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的衣物会有这般奇效。挂衣杆倾倒的声音惊动了守夜太监,两名太监提着灯猫着腰出现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。我发现,哪怕有一点烛火,衣服上的光斑便会黯淡下去。衣服似乎有一种意识,它们不打算在有光的地方暴露自己。我摆摆手说,没什么事儿,只是不小心绊倒了。去把门口另外两个太监叫来,掌灯,将这里重新收拾好。 我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。我眼见他们将所有弄乱的东西恢复原样后才离开。 在这漫长的一夜里,我并未遇见安公公。紫禁城里有众多人所不知的暗道,不难设想,安公公从一个入口进入,又从另一个出口出去了。回到寝宫,我让弄碧点燃一只火盆,又命她捧来我的一件春衫。 “把它放在火上。” “公主,您该不会要烧掉这件衣裳吧?” “我倒想看看,这布料果真烧不着?” 这件缂丝工艺的华丽春衫,弄碧手里握着,不忍放进火里,只在火焰最近的地方悬着。再近些。弄碧又近了一些。衣服没被点着。弄碧大着胆子将衣服的一角放进炭盆。依然没有变化。我吩咐两个宫女撕扯这件春衫。也没有丝毫损伤。去拿把剪刀来。剪刀也不能将它剪开。这是一件无法摧毁的衣裳?看来是的。公主,这太神奇了。弄碧说。 福琨说过的,这是有魔力的衣服。 第二天,我不动声色,坐在碧琳馆。福锟进来,我冷眼看着他。我在纱帐里想过了,福锟知道的事情一定要比他说出来的多很多。不想,福锟先开口问。 “公主,您昨晚在馆里可遇到麻烦?” “你说,我会遇到什么麻烦?” “如果您遇到安公公的话,会很麻烦。” “福锟,跪下,别用这种腔调跟我说话!” 福锟跪下了。 “公主息怒。请公主明示,我什么地方不慎,惹恼了您?” “福锟,我问你,你在绮华馆供职几年?” “回公主,奴才在绮华馆供职的时间只比公主多三年。” “也就是说你有六年的时间思考和弄清楚安公公守护的那个秘密,然而你向我隐瞒。” “奴才并不敢向公主隐瞒。” “别装糊涂。除了安公公,这宫里,你可也是一个无梦人?若你不知道安公公守护的秘密,至少,你该知道有一扇秘密的门。” “回公主,奴才并非有意隐瞒,而是,这的确是一个秘密。既是秘密,便不能像谈家常那样随便说起。请公主到侧室叙谈。” 我们换到镶嵌室旁边的一个屋子。这间屋子不大,我在中间的座椅坐下,一言不发,等着福锟吐露他知道的事。 那天,时间在座钟的玻璃罩子里缓慢地兜着圈子。那天,时间走得很慢。 福锟 公主,奴才在绮华馆供职多年,有些事是天大的秘密,奴才并不敢知道或是探听。有些秘密,知道后就会是死罪。正如公主所言,这宫里,除了安公公以外,福锟,也是一个失去梦的奴才。我与安公公的区别在于,太后并未赐予我绮华馆织造的衣服。宫里是一个等级森严的地方,穿着绮华馆织造的衣物是一个有力象征,象征着离太后很近。我只是一个普通太监,我的活动范围仅限于绮华馆;而安公公不同,安公公出入于太后的寝宫。对安公公而言,内宫并无禁地可言。可像我这样的普通太监,除了供职之所,处处都是禁地。 在这宫里,无梦人并非凤毛麟角,而是大有人在。这些人都是奴才,是太后选定的忠实仆人。这是为了守护太后睡梦的平安无恙。太后即便是在睡着后都能清楚地知道宫里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事。所有的事,事无巨细,都要向太后禀报。可以毫不夸张地说,太后是一个浑身上下长满了眼睛的人。有那么多双无眠的眼睛盯着宫里的角角落落,黑夜甚至比白天还要亮堂。太后要的,是一个没有秘密的内廷,一个没有影子的后宫。除了太后,这宫里处处都是秘密和阴影。 公主,您说得不错,我,我们,一年四季睁着双眼。即便合拢眼皮,我们也是醒着的,我们的耳朵专注地听着宫里所有的响动。白天和夜晚都是漫长而无边的劳役,不得休息,无法在梦里获得安慰。当一个太监被迫交出做梦的权力,最初的那些日子,真是苦不堪言!白天有许多差事要做,还好些,到了晚上,每一分钟都是漫长的煎熬。我小心留意黑暗里的动静,如果外面的世界毫无声响,我便聆听自己身体里的响动,注视自己的手指、皮肤和毛发。我时常听着我胳膊上的脉跳而到天亮——后来,我有了翠缕。我暗恋这个宫女,倒并非出自真正的情谊,而在于,我为自己找了个可以在黑夜打发时间的法子。我聆听她,听能够听到的一切;熟悉她的脚步声,从众多宫女的脚步声里辨认出她;从众多说话的人声中,分辨出她的声音。除了听,我还嗅。要从众多宫女使用的香粉闻到她用的香粉,她头发的气味儿,她贴身衣物的气味儿;她是走在长春宫的甬道里,还是走在储秀宫的回廊里。这一切,在开始时都是我打发和消磨时间的练习,可久而久之,我走火入魔,变成了深藏不露的绝技。翠缕,我即便是身处绮华馆,也能清晰地知道她的方位,她穿什么样的衣服,梳什么样的辫子,辫梢上系着红绸还是绿绸,知道她早上用的香粉与晚上不同。虽然我们只见过短短几面,翠缕每次来绮华馆,不过几分钟,可她的坐卧行走,我都了如指掌。这并非我爱得有多深,也并非我有异于他人的怪癖,而是时间太过漫长,我的技艺——如果这可以称之为技艺的话——我的技艺随着黑夜增长,我无法控制这种能力。如果,一个人有种能力,还有一个想法,而他又有着可供支配的时间,无疑,他的能力会随着想法无边施展。 我知道昨天发生在这里的所有事情,也知道安公公的某些秘密。因为后来,我将用在翠缕身上的心思,用在了安公公身上。 这又有何不可?既然我有用不完的时间。在我用尽心力,在听觉中靠近一个我喜欢的姑娘后,可以说,我用长夜为自己恢复了某些梦。我像一个无形的夜游人,陪伴在我聆听的姑娘身边,直到她酣然入梦。之后,我被关在了门外。这时,翠缕除了均匀的鼻息,再无响动,我试着聆听一个人的梦,借以和她拥有同一个梦。我失败了,我发现梦是唯一能将我关在外面的东西。就像屋子,我被门留在了屋外。我无法听到一个人梦里的动静。我能听到她的心跳,却无法听到她梦里的脚步声,她去了哪里?在梦里,她跟谁在一起?这一切都是我无法分享的。我的听觉止步于梦。因而在翠缕睡着后,我便无事可做了。我又一次陷入无聊。我得为自己找到另一个乐趣。很自然地,我想到了安公公。我跟安公公的共同之处在于,我们都是无梦人。一个无梦人自然可以揣测另一个无梦人。黑暗中,我一边听着翠缕轻微的喘息声,一边想,此时,这位太后身边的红人在做什么呢?我很快就熟悉了安公公的一切声音特征。熟悉他的脚步声,他说话时声音的尾音,熟悉他的气味。晚上九时一刻,那是翠缕睡下的时间,我的听力自觉移向安公公。我听到他在储秀宫逗留,陪太后玩骨牌,我听到他手里的骨牌哗哗作响,他的牌技很好,总输给太后,是为了讨太后欢心。之后,他出了储秀宫,上了轿子,从西长街绕一个大圈子前往绮华馆。这时恰好是十时零五分。他下轿,脚尖着地,猫一样走动,无声无息。安公公不仅搽粉还抹香水。香水是太后赏赐之物。香味儿近似某种植物的花香。我至今不知道那是何种花香,我从未闻到过这古怪香味儿。每次安公公都会带来这种气味,安公公离开后,这气味在半个时辰后才散尽。 轿子停在延庆门外,两个小太监前面掌灯,安公公从延庆门进延庆殿,过广德门,走一段长路,进建福门,过抚辰殿、建福宫、惠风亭来到存性门。安公公在存性门前整理衣装,两个掌灯太监退去,安公公提灯,进门,从静怡轩廊下走至慧耀楼。慧耀楼、吉云馆、敬胜斋、碧琳馆、凝晖堂,这些他都不曾进入,而是直奔延春阁而去。 想必公主您已经见识了绮华馆夜晚的景象。您已经看到,衣服会发出五种颜色的光。我曾经跟您说过,绮华馆的衣服,是有魔力的衣服。这不只指它们会在最黑的地方发出光亮,它们还会形成某种图案。至于这衣服里的图案,我并未破解出其中的含义。除了令穿衣服的人显得耀眼,我猜测,它可能是某种特殊的印记和记号,表明它专属于太后,也可能它本身就是符咒,会给人带来好运或晦气。但无论如何,能穿戴绮华馆织造的衣服,都是地位显赫的人,是太后另眼相待的人。 公主,您最感兴趣的是安公公将要去的地方。您知道有一扇门,通向一个秘密。这个秘密只有太后和安公公知道。即便是对我们这些与安公公一样的无梦人而言,也是秘密。安公公不允许别人跟随,一个人走向那扇门,去和秘密幽会。安公公像猫一样绝无声响,这对我的听力是一个挑战。要想准确判断他的方位,的确有难度。此外,他的喘息声也很轻。虽然我能分辨出翠缕的呼吸声,但安公公是一个没有呼吸的人。我的确很难听到他鼻翼边的响动。我只好用我的另一种技艺,嗅觉。我的嗅觉跟随安公公身上的气味儿,我闻到,他顺着建福宫的中轴线一路向前走。他没有碰触任何东西,连同绮华馆里的寂静。这是安公公异于常人的地方。没有哪个奴才能像他那样无声无息走过——从慧耀楼开始,他离开中轴线。我的嗅觉跟着他,我闻到他在延春阁西室,停了下来。除了墙,没有别的东西。那面墙后,我不再能看到也不再能闻到,我只听到一个很小的声音,好似玉石相碰。之后,安公公身上那种奇怪的气味儿便减弱了,香气的源头消失了。唯一的推断是,他进入了这面墙。这样说您可能会觉得不可思议,但的确是这样,安公公穿墙而入,进入了墙后面的世界。这时,我便会像被关在翠缕梦乡之外般,再也难探究竟。白天,我曾仔细察看西室那面墙,寻找破绽。但那只是一面普通的墙,没有任何缝隙,任何能让人与一扇门联想在一起的提示,一道划痕、一个标记、一点暗淡的影子都没有。 公主,您所说的秘密,我知道的就是这些。我的结论是,安公公从一堵墙前消失了,而公主想找的那扇门,我确定,在延春阁西室的北墙上。 那是一面没有标记的墙。但是既然,衣服在黑暗中可以发出微光,那么,一堵墙为什么就不能在黑暗中呈现另一种样子呢?也许,墙会像衣服一样发出某种图案的光亮,而安公公手里的钥匙,会启开隐含的门。这一切在白天是看不见的,就像衣服上隐秘的图形一样。 尽管我的推断已经十分具体和详细,我却并不想知道墙后面的世界。因而,我遵照规矩,从未在夜间进入延春阁。我知道,洞悉秘密是要付出代价的,尤其是绮华馆里的秘密。 公主,您一直盯着我,您从我眼睛里已经看出,我其实很想知道那堵墙的秘密。公主,请您假设,若是一个人听了很久,若他知道太后最信任的太监每天都会进入一堵墙,隔着墙却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,这是多大的一个诱惑,甚至比翠缕梦里的诱惑更有吸引力。而这也并非只是单纯的好奇,当安公公所有的声息都静止消失,在我陷入后半夜难耐的寂寞与无聊后,我无法不去想一个问题,我的梦去了哪里?我甚至不止一次想到,也许,我的梦就在那堵墙后面。那么,安公公除了是一个秘密的守护人,还将是一个梦的管理者,他管理着所有无梦人的梦。这个想法对于我有着根本的诱惑,一想到墙后面有可能藏着我那丢失的梦时,我就坐立不安。事情总归是,当你失去某样东西后,你才会明白它对你的意义。我无数次将耳朵贴在墙壁上,想要听到墙那边的响动,但那里死寂一片。真的,像死一样寂静。 唉,我没有想到,当我承认自己想要找回梦后,想要找回梦的欲望便立即占据了我。我的眼里是掩饰不住的焦灼,这个,公主也都看见了。我知道,您很想知道这个秘密,那么现在,我和公主约好,今夜,我们就等在这里,我们就亲眼看看安公公是如何启开那堵墙的。 那天,时间一直在表壳里兜圈子。在福锟和我约定晚上再探绮华馆后,我仔细查看福锟提到的延春阁西室,我像福锟一样一无所获。一个时辰后,我又叫来福锟,询问他是如何交出自己的梦的。福锟沉吟良久,像是在酝酿很大的决心。 那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,相当于第二次被阉割。进宫三年后,安公公问我,愿不愿意做太后忠实的奴才?我当然要说愿意。安公公又问,你如何证明自己的忠心?我问,要怎么做才能证明忠心?安公公说,交出你的梦,这是唯一可以证明你忠心的举动。你花时间想一想,想清楚了再回答我。那时我年轻,我知道懿贵妃母以子贵,现在我既然被安公公选中,该是天大的福气,而交出梦又有什么大不了的?况且,做谁的奴才可不都是奴才?几乎是略略想了想我就回答安公公说,我愿意。我必须快速做出回应,我的回答越是不假思索,就越会赢得对方的信任。安公公只说了一句:记住你说过的话,永生都别提“后悔”两字。 在我做了平生最快的抉择后,我开始对如何失去梦,充满好奇。 我想一个人要怎样才能失去自己的梦呢?等我经历那个过程时,我觉得自己被第二次阉割了。的确是又一次阉割,同样的死亡体验,甚至更加痛苦。那天,我和另外六个太监被关在一个偏远的宫殿里一个密封的房间里,四面都是灯,亮得让人睁不开眼。我们被告诫说要一直保持清醒,要不停地在大殿里走动、说话,为的是不睡觉。虽然有吃有喝,但到第五天时,所有人都濒临崩溃,眼前不断出现重影和幻觉,几乎站着就可以睡着。但不允许我们睡去。为了不睡着,我们的双脚被吊了起来,又不断用冷水刺激。我觉得我生不如死。就这样我们挨到了那个时刻,崩溃的边沿,意识涣散,分不清白天黑夜,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清醒的,每个人都气若游丝。我吐出了此生最后一口气,而我正随着这口气离开躯壳。 我走出躯体,站在对面看着自己被倒挂的样子。而同时,那个倒挂的我也在看着另一个倒立的自己。我被掏空了,血液也似流尽。有人将一条细丝线穿过我的鼻子,将离开躯体的我牵走了。然而我还有意识留在身体里,这余下的意识从麻木中醒来。被牵走的我,我看出,他想要扯断那根很细很细,从鼻子里穿过的丝线,重新回到躯体里来,然而那丝线像铁丝一样强韧,他很快被制服了,被一根丝线,像制服一头不听话的山羊那样被制服了。之后,我被放下来,躺在地上,其他六个太监也躺在我旁边,像我一样睁着眼,恢复了活气。我们互相问候,问对方有何感觉。我们那时其实什么感觉也没有,只知道自己好像捡回了一条命。回到住处后,我们以为这下可以好好睡一觉了,但是尽管我们闭着眼,却完全没有睡意。夜晚变得空洞而失真。我们从此便不需要睡觉了。公主,您还不知道吧,在绮华馆里埋头做工的太监,都是无梦人。当然别的宫里也分布着这类无梦人,他们是最忠诚的奴才,他们混迹于正常人中间。他们时刻清醒,无梦是他们忠诚的标记。 安公公在我们失去梦之后说,有一天,若是你们被恩准出宫,梦还可以还给你们。可我们都知道,这只是一句空话。失去梦的人,除非死,是不能出宫的。 地下花园 天黑了下来。在平日出馆的时间,我和福锟滞留在延春阁。福锟向我展示了他令人称绝的技艺。福锟倾听翠缕的动静,讲给我听。我们以此打发这过于漫长又紧张的时刻。要越过许多重门,听到储秀宫里那么多宫女太监中一位宫女的动静,着实让我惊愕。翠缕是围绕在太后身边的十二名宫女中的一个。她面皮白皙,眼睛细长,嘴唇丰厚,心思灵巧。她们都是千挑万选而来的旗籍女子,不仅长相端正,举手投足间也要灵巧聪慧。宫女要熟悉太后的所有喜好,知晓太后表情里蕴含的要求。太后的每个动作都表明了一项指令,宫女便是熟悉这些指令并依照太后心意实施的人。宫女和太后朝夕相伴,自然是太后的心腹,但奇怪的是,这些宫女却没有失去梦。福锟说,这是因为她们没有必要进入那堵墙后面的世界,何况,她们没有介入绮华馆的织造事务。否则,连公主您也早就是一个无梦人了。 我在储秀宫见过翠缕。翠缕负责保管太后的首饰。太后头上那许多的珠宝簪花,都是翠缕以极轻巧的手法簪上又取下的。翠缕能从太后的眼神中得知,她今天想要用哪些珠宝,而哪些珠宝又与太后今天的心情相匹配。不仅是心情,还有服饰。翠缕也是为太后择衣的宫女。她熟悉太后的服饰制度,知道每件衣服存放的地方、保存的方法。太后有一个储衣间,就像安公公拥有那个秘密的钥匙一样,翠缕拥有储衣间的钥匙。她像熟悉自己的指纹一样熟悉那么多复杂的服饰。我以为,这该就是福锟喜爱翠缕的原因,除去她外表的灵巧秀丽,她每天捧出捧进的,是绮华馆织造的衣物。每天晚上,翠缕取出太后第二天可能要用的衣服,用特制的香料熏香衣物和随时要用的手帕、被褥。天天与这些光彩照人的衣服相处,难免会生出想要拥有这类衣物的想法。福锟从翠缕的举止行动间洞察翠缕的心思,她想要一件绮华馆织造的衣服。哪怕不穿,或只是在睡前偶尔试穿一下,对翠缕而言,都是莫大的满足。福锟满足了她的想法;而我满足了福锟想要满足翠缕的想法。我在登记簿上忽略了那件春衫所用去的布料和宝石。福锟说,翠缕将那件春衫小心叠好,放在一只枕头里,每天都会枕着那个枕头睡一会儿。怕压坏衣服,翠缕有两只枕头。一只用来藏衣服,一只用来枕着睡觉。她时常抱着那只藏衣服的枕头入眠。 当翠缕在暮色中用香料熏烤太后的寝衣时,我们离一个神秘的时刻越发接近了。我虽然极度鄙视安公公,却无法使自己免于紧张。我难以预料会发生什么,面对安公公这样猫一般灵敏又极为严酷的太监,不紧张实在很难。我问福锟安公公在做什么。福锟说,只有等翠缕睡下后,他才能将注意力移向安公公。这是他几年来的习惯。如果不能等到翠缕安眠,他是无法放下翠缕,而将全部听力和嗅觉移向安公公的。绮华馆陷入黑夜,而翠缕今天似乎比往常睡得晚些。福锟说翠缕今天不知为何多熏了两件衣服,也许是拿不准明天太后到底会用哪件。我焦躁地等着福锟告诉我安公公的动静。在翠缕将熏好的寝衣和被子交给另一个宫女,在床上躺下后,事情才算结束。翠缕总能很快入眠,这和熏衣香料有关。香料有催眠安神的作用,往往在将睡衣熏香后,翠缕也会因为衣香而很快入睡。 福锟说,今天安公公与太后玩的小游戏与往日并无分别。依然是骨牌。天天玩骨牌而令太后不生厌倦的,恐怕也只有安公公了。今天,安公公小胜一局。这样做只是为了勾起太后获胜的欲望。果然,接下来,太后连连获胜,而安公公自认运气不佳。之后,六位伺候太后洗浴的宫女进屋,安公公这才退出。安公公回到自己的住处,喝了几口茶,在脸上扑上香粉。福锟说,安公公有这样的习惯,就是在进绮华馆前,将自己修饰一番,脸上搽香粉,唇上涂唇脂,衣服也要洒上香水。若在晚上忽然遇见安公公,一不留神,是会受到惊吓的。不过,一般,没有谁会在晚上遇见安公公。安公公晚上差不多就是猫,蹑手轻足,更何况,他要去的,是一个秘密的所在地呢。 起风了。除了花园里那片青竹的簌簌声,再没有别的声音。竹叶飘摇的声音像渐渐逼近的脚步声。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,福锟说,他来了。安公公的脚步混淆在一片竹叶的声响里,无论如何是我无法分辨的。我也闻不到福锟所说的香水味儿。延春阁里充斥着各种气味儿,绸缎、金银器,还有许多人身上的味儿,只有福锟,像训练听力那样训练过的嗅觉,才能闻到单属于某个人的气味儿。福锟在说完“他来了”后,便不再说话。我们事先约定,屏住气息,不发出任何声音。安公公,一个极度灵敏的人,既然身为太后的宠臣,谁也不知道他有着怎样异于常人的能力,说不好,他的听力和嗅觉都更甚于我呢?福锟早前如是说。严谨而慎重的福锟说出的,正是这个晚上我担忧的原因,我不知道安公公有着怎样的过人之处——我暗自想过,也许他比福锟更胜一筹,也许,他有别的本事,毕竟没有人见过他在夜晚出现在织造间的情形。我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黑暗上。墨汁般的黑暗里,张挂着的衣料已渐渐散出光斑,星星点点,又透出难以捉摸的色彩。我一时灵魂出离,深陷于幻觉中,这或是在一个难以醒来的梦里,而并非在紫禁城,也并非在绮华馆。来不及细想,我们各自披上一块布料,混迹于星光闪烁的布匹。今夜,我只求看清安公公怎样打开那扇门。 我双眼一眨不眨,衣服上的微光让我觉察到,一团漆黑的东西,在向前移动。那当然是一个人的影子。他该是穿着件斗篷样的东西,身体被严密遮蔽。他比周围更黑,他熟练地避开所有羁绊。我们隐蔽在衣料下,只露出眼睛。尽管如此,我依然不自觉恐慌,担心被听到声音,被闻到气味儿。黑影儿笔直地走向福锟指认过的镶嵌室的北墙,站住。许是我精神过度集中,或是布匹散出的光比刚才更强烈,我能清晰地看见黑影儿。安公公伸出右手,在那面毫无印记的北墙上摩擦着。墙上渐渐出现了一个花形图案,像衣服上的图案一样,有五个花瓣儿,花的边沿和花芯都散出蓝光。若不是亲眼见证这神奇的一幕,我如何也想不到,那堵墙会显现这般奇异的景象。这是一朵蓝色的花。花芯处的圆形就是钥匙孔。安公公手上的扳指,就是钥匙。这一点,我们事先是猜对了。福锟听到的那声玉石相碰的响动,是钥匙与锁子相互咬合的声音。我听到了,那声音清脆而短促。花形在墙面扩散,散开的花形,像湖上涟漪,波动着。这面墙,是一泓竖起来的湖,又像在风中展开的丝绸。墙怎么会变得这样柔软,又流动着水波般的波纹?而墙上闪亮的花,渐渐演变为一朵巨型花。一直盯着墙面,会晕眩,我在逐渐加剧的晕眩里,还是清醒地意识到,那就是通往秘密的门。安公公是从那扇门里,进去的。 安公公却没有进入,而是在墙前站了一会儿。这一会儿工夫足以让我们心跳加快。而当我听到安公公开口说话时,心简直停止了跳动。因为他说,出来吧,你们不该错过这个机会。我们依然保持不动的姿势,这也许是讹诈。但是,安公公已经朝着我们所在的位置转过身。 “瞧,你们披着布料,就像我披着斗篷一样。我们共同的目的是,不想被别人发现。” 我和福锟依然僵硬地坐着,我们身上的绸料正在滑落。被一个奴才揭穿,让我焦灼。墙在安公公身后依然如水和丝绸般波动,而那朵蓝色的花,墙的入口,时而张开,时而合拢。像是一抹奇怪的笑,在嘲笑我和福锟。福锟立即跪下。这是一桩天大的罪。安公公没有发话,福锟已将前额贴在地上。安公公并未向前走,他摘下头上的斗篷,露出脸颊。 这是怎样的一张脸?如果那是一张脸的话。那脸上涂着很厚的白粉,眼睛像京剧旦角的彩绘描画得漆黑而狭长,唇上一点猩红的口脂,虽是宫里女人们常画的樱桃形,可在这张惨白的面具上,着实醒目骇人。安公公并不看福锟,而是像往日在宫里遇见我时一般请安。这不是尊重,而是讥讽和嘲弄。他在说,公主,你怎么像个奴才一样偷偷摸摸,身上还可笑地披着块衣料? 安公公伸直腰后,话听着是说给福锟的,那张脸却一直面对着我。 “福锟福大人,你身为太后信任的奴才,在绮华馆做了这么多年,怎么就忘了这馆里的规矩呢?太后可是顶顶讨厌破坏规矩的人。” 福锟除了说“奴才知罪”,便再无应对。 我稳稳心神说: “安公公,是我让福锟陪着来的。” “这么说,福锟,你是明知故犯了?” 话是说给福锟听的,脸还是朝着我。我们就一直用这种方式对话。 “难道我不该知道更多与织造有关的事宜吗?以我对太后的忠心,我服务于此处的热情,难道还比不上一个奴才,更配知晓这个秘密?” “福锟,你是知道的,想了解这个秘密,要得到太后的允许。我问你,你有太后的口谕或手谕吗?你带着公主深更半夜,偷偷摸摸藏在这里,到底居心何在?” “好奇!我好奇我白天工作的这堵墙后面,进去后会是一番怎样的状况。安公公,既然门已经打开,你不妨带我们进去看看。” “福锟,你我同为无梦人,你也知道,要了解墙后面的秘密,是要付出代价的。我再问你,无论这代价是什么,你都愿意领受吗?” “安大人,”福锟说,“从我失去梦的那天开始,我白天安心在绮华馆为太后做工,晚上,我就抑制不住地猜测,我的梦去了哪里?我无法回避这个问题。当初,我眼见从嘴里吐出来的另一个我,被一根丝线拴着带走,他去了哪里?时间越久,我便对这个问题越是好奇。这欲望像一枚铁钉嵌在我脑子里,刺得我生疼。您说过,有一天,等我离开宫廷的时候,会将梦还给我。我虽然信任您的承诺,但直觉告诉我,不会有这一天。我,以及和我有相同经历的太监,是终生为奴而不得离开的。我一直想做一个明白人。我想我也许可以弄清楚,您到底用梦做什么?而您又是如何处置自己的梦的?这些问题像钩子一样勾住了我,使我无法放弃。这就是今天晚上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和理由。” “福锟,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,你愿意用一个未知的代价,来换取知道这个秘密的机会吗?如果愿意,我这就满足你。” “安大人,奴才愿意。” 契约就这么签订了。安公公又向我屈膝弯腰。 墙上的花朵一张一合,我们随安公公从张开的花心迈了进去。这便是福锟说的穿墙而入。当我们走过闪着蓝光的花心,接着,是一个隧道。光芒环绕着我们,什么也看不见。我回头看看我们刚刚穿过的墙,发现它并不是一面墙,而是另一个幽深的、被蓝光遮蔽的隧道,通向相反的方向。若是没有指引,进来后就会同时出现两个无底的洞口,像岔路一样难以分辨。定下心神后,我才察觉,我们走在一条两面有扶手的旋转楼梯上。我离福锟和安公公只有几步远,我看清这个楼梯其实是带着倾斜的弯度向下方延伸。安公公和福锟在前面走,他们的身体随着楼梯的坡度和斜度而倾斜。 从我的角度看,他们在一点点地掉下去,掉进无底洞里。但他们依旧走着,似乎并无掉落的危险。当然,我会跟他们一样,顺着楼梯的斜度倾斜下去,我也没有要掉下去的威胁。再瞧走在最前面的安公公,倾斜得更厉害。此时楼梯已经扭曲到几乎翻转。我紧抓栏杆。栏杆很光滑,像是藤蔓和树枝,我握着的地方,留下手的痕迹,我陷入光滑的扶手里,像握着一捧雪。这让我恐慌,担心手无所扶,然而,在我松开手后,扶手被按压的地方,又恢复如初。扶手是坚硬的,又是柔软的,这到底是什么?我来不及想,福锟已经跟在安公公身后倾斜到接近倒立的样子。楼梯螺旋般旋转,无疑,我也在旋转倾斜着走向地下。 前面是吉是凶?我在决定进入这个秘密时已经做好了准备,可我没有准备好参与到一个完全超出想象的地带。我不得不重新准备,准备接受最坏的结果。我会死去吗?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死,可在宫里待久了,我已经知道,还有比死更坏的惩罚,譬如失梦。死不过是最寻常的结果。我,荣寿公主,宫里若平白无故地死去一个公主,是否会引人注意?当然,我的死可以被冠以合理的解释,暴病、坠马,或是自杀。这类事随时都在发生。然而此时,我能想到的最坏的结果是,在这件事后,我被宣布死亡,而事实上我却再也无法从这个地方走出去。我会被囚禁于此!可我得回答父亲的问题,我要将答案交给父亲。我得接受眼前的一切变化和不可思议,我还要活着离开这里。我离福锟五步之遥,若是我走到福锟的位置,也该像福锟那样倾斜而倒转,可我自己感觉不到,一如走在平常的路上。楼梯扭曲的幅度更大,福锟前面的安公公已经完全倒挂在两个扶手之间。看到他们根本就没有用到扶手,我也不再扶着扶手,而是加紧步子跟了上去。 在完全倒过来后,我们走完了旋转楼梯,来到了一个地方。事实上,当我踏上楼梯下的地面时,我感觉不到自己是悬空倒立着的。我逐渐适应了新的空间。 什么也看不见,眼前布满了浓雾。我使劲眨眼。浓雾在散去,雾里隐含的东西渐渐向我显露。等我完全适应,我发现我们所在的地方其实是另一座宫殿。宽大的大堂、柱子,地上也铺着金砖,只是这里的柱子似有天际般高远,支撑着穹顶的柱子更是直入云霄,但是穹顶上的彩绘却并不因此而模糊不清,相反,那些蓝绿相间的和玺彩绘,纹样十分逼真,仿佛近在眼前。这里似乎并无远近的分别。一切都很陌生,又似曾相识。 “安公公,这是什么地方?” “公主,您已经走过秘密入口,您正在看着这个秘密。事实上,它与我们进来前的地方,并无太大区别。如果您已经适应了这里,您会发现,这不是什么别的地方,这个地方其实您每天都在经过。” “怎么可能,我从未来过这里……” “公主,您刚刚进来,您的心情一定非常紧张,这是必然的。”他又回身问福锟,“难道福锟福大人也认不出这里吗?” “安公公,正如公主所言,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。紫禁城宫殿林立,宫殿的建造模式看似大同小异,但这并不能说,每座宫殿都是同一座宫殿。即便宫殿的修造做到完全一致,可每座宫殿还是独一无二的,因为每座宫殿都处在紫禁城独一无二的方位上,对应着不同的星宿和经纬。安公公,福锟的确不认识这个地方。” “福锟,你的心情也很紧张。”安公公沉吟片刻,“不过,你为何紧张,恐怕连你自己都不知晓。” 我们尾随安公公继续向前走。在这里,若是将眼光望向四方,便会有种无法解释的飘忽感。大殿广阔无边,廊柱一直延伸到远处的雾霭里,大殿尽头似在雾霭中起伏晃动。我像是站在船上看堤岸。堤岸被薄薄的雾气笼罩着,虽说风平浪静,人和堤岸却都随着船舶起伏。就是这种感觉,我站在一个轻轻摇曳的船舶上,如果以远处为参照点,那么是我自己在轻晃;若以我自己为参照点,却是远方在晃动。这是一个在雾霭中轻轻晃动的宫殿。 在我望着远处时,大殿里的情形渐渐浮现。并不是我第一眼看去的那样,这是一座空殿,事实上,这里人影绰绰。而且,渐渐地,人影儿从薄雾中透出,越来越清晰,转瞬间,看似空旷的大殿,充满了忙碌的人群。我们在人群中穿行。这里的人埋首于手里的活计,与绮华馆里忙碌的人一样专注,心无旁骛。然而,我虽则看见每个人忙碌又专注,却看不出他们到底在做什么。有人正用力搅拌着什么,可手里什么也没有。从动作看,他该是站在一口大锅前,手里握着铲子或木棍;旁边,另有人,正向我看不见的锅里倾洒着什么。两个人眯着双眼,似在忍受锅里冒出的炙热蒸汽。大殿里到处是这种景象,我看不见他们手里的工具和近旁的设备,只能从举止行动上猜测他们正在做什么。 “公主,您看到的不是梦。您看到的这些人,也不是鬼魂。他们只是些做工的奴才。” 这奴才,竟知道我在想什么。 “这么些人在做工,手里却什么都没拿。” “不,公主,他们手里握着铲子和棍子。” 的确,那些我刚才还看不见的器械,现在已渐次显露,与人影儿从雾霭里显现的方式是相同的。方才那搅拌着什么的人,正在用一只大铲子搅和锅子里的蚕茧;而向锅子里倾洒东西的人,手里的大托盘盛着蚕茧。锅里冒着蒸汽,蒸汽升腾,在大殿上空形成一层棉絮般的漂浮物,覆盖在人群头顶。原来,这就是缫丝的地方。 虽然聚集着这么多人,这里却没有丝毫喧嚣之感,这里也并非一片死寂。不,这是一个喧闹的地方。这里充满了无声的喧闹。他们用手势和表情对话,而不用舌头。走在这群人中间,跟走在一群聋哑人之间并无分别。储秀宫的宫女也这样,交谈用眼神和手势,在太后心情好,允许她们说话时,她们才能说话。不过在这里,他们不说话,并不是为了怕惊扰太后,而是因为声音若不加控制,就会变成灾祸。要非常小心地搅拌蚕茧,控制锅子里的水声;要让手推车保持平衡,车辙的声音令人心惊;要控制劈柴和火的声音,否则就会像炮仗爆裂般让人惊魂;握拳时,关节似有骨头在断裂。所以做手势时,要尽可能简化动作。声音在这里有着非同一般的穿透力,原本细微到可以忽略的声响被放大了许多倍。一根针落下去的声音都会令我心惊肉跳。自然,这是因为我刚来,还没有习惯这里的声音环境,我不得不随时捂住双耳,以减弱声音带来的震颤。我最想回避的,却是我自己的声音。我是在大殿里的人和物都挤进眼帘时,才觉察出这声音的秘密。如果我说话,我的声音便如雷鸣般在我胸腔和耳朵里震颤。在这倒立的地方,只做口型,发出耳语般的声音后就该止住。 声音控制着这所大殿,控制着殿里的人。铲子碰翻时的落地声像巨石从山顶滚落,还有心跳的声音。心跳声无法掩饰,越是掩饰,声音会愈加强烈。我忽然想到,我和福锟何以在没有发出声音的情形下暴露了自己。安公公说我们是太紧张,确实如此。我尚且被自己的心跳震得目眩,又如何做到不留痕迹地隐蔽自己?安公公比谁都熟悉心跳的声音,这声音意味着失误和对惩罚的恐惧。一个惧怕惩罚的人,无疑是该受到惩罚的,因为惩罚适用于他。惩罚就是声音。安公公只须命人将犯错的人拖出殿外,对着他的耳朵吼一嗓子,吼叫声会穿透他的肺腑,震碎其脏器,令其骨骼解体。我目睹了这一惩罚,目睹了骨骼在皮肤下碎裂时,所引发的抽搐和无声的痛楚。 我心惊胆战走在这里,觉着随时会被声音的巨石砸碎。 安公公说:“公主,在这里,您尽可以自由说话。您要知道,唯有主子能发出声音,唯有主子可使用声音赋予的权力。因为主子的话,在任何时候都该是威慑力和警告的同义词,要随时惩罚那些破坏规矩的人,哪怕他们只是出于疏忽。在这里,声音便是权力。自然,公主您,以您的身份和在宫里的地位,您唯一要做的,是不被自己的声音惊吓,您随时要想到,这是您的特权。当然,我作为一个秘密的守护者,自然也分得了主子赋予的这项特权,但这权力还不能称为真正的权力,权力属于太后,我发声,只为了更好地维护太后的威信。” 话虽如此,我却并不认为我是以一个主子的身份来到这里的。还没有哪个主子披着布料,竭力想要隐蔽自己,在窥视奴才并在得到奴才的准许后,才能进入一扇门。我不是主子。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受困于这里;我不属于这里,我不是太后的人。这里如此陌生,不为我了解,在这里仅仅凭声音就可以形成有力的刑罚,我完全预料不到会遇到什么、发生什么。我是不是能从这里走出去都是一个问题。甚至,在我知晓这里的秘密后,我极有可能被拘禁在这个地方,像那奴才一样被呵断筋骨、喊碎内脏。这是一个没有限度的地方,深不可测,目不可及,像大殿周围的四壁和门,缥缈而不可触。我虽是在向某个方向走去,但我也许永远到达不了一个地方,一个事实上我一无所知的地方。大殿如此广阔、无边,又雾霭重重、模糊难辨,我差不多认定自己不是也许,而是确实很难再走出这里。 当殿里的情形更加具体和清晰后,大殿的空间似乎有了限度。我们最终穿过人群和不断升腾的蒸汽,走出大殿。像乾清宫前一样,殿外是一个空阔的广场。这里,所有的地方,无论建筑内外,都空阔无比。站在这儿,会觉得自己很小、很弱。紫禁城给外来者以威慑,威慑最终是为了使人恐惧,心生敬畏。在紫禁城,恐惧是必须的氛围,而这里的无边让人虚弱。因为虚弱而恐惧。我尽量让自己心思平稳。我一直在做这件事,使自己与恐惧分离。我个性坚定,生性冷酷。为了不让父亲失望,我只能选择无惧。然而我并不像自己希望的那样勇敢,我仅能做到假装尽可能平静地望着眼前这一切,还要不断说服自己随时准备承受坏消息、坏结果。 此时的福锟,已是面色如蜡,一脸惶然。 “既然来了,不如见识见识此地。”我故作轻松。我们脱离了声音的控制。 福锟的神色已不像来前说“愿意用未知的代价换取秘密”时那样坚定,虽然连连点头,可他额头上已渗出汗珠。福锟忘了掩饰自己的狼狈,竭力压低声音说: “倒并非我后悔来这里,而是因为刚才在殿里所见,着实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恍惚,难道公主没有认出,那些忙碌的人,不过是每天在绮华馆做工的奴才?” 我无暇分辨他们是谁,我为大殿里幻术般的氛围分神,根本无法看清那些人到底是谁,来自哪里。可他们是谁,来自哪里呢? “即使如此,这意味着什么呢,福锟?” “公主,”福锟更加沮丧,“这意味着,在这里,我有可能遇见自己。” “怎么可能,你会分身术吗?” 我差点儿笑了。我太紧张了,想要缓解心情。可福锟的脸色更加惨淡,我的表情跟着僵硬。我意识到福锟其实是在说,他会遇到那个失去的梦里的自己。不过,这难道不正是福锟所希望的吗? “福锟,即便遇到了又如何,也许你恳请安公公,安公公看在你服务多年又忠心耿耿的分儿上,会将梦还给你。” “借您吉言,公主。” 福锟欲言又止。我们一同看着安公公,安公公诡异地笑道: “福锟,可记得我曾说过,等你出宫的时候,会将梦还给你。” “安大人,您是说过这样的话,不过出宫需要太后的恩准,太后没有恩准我出宫,那也就是说,即便这里真的藏着另一个我——我的梦,您是不会将他交给我的,就像当初您不由分说拿走他一样。” “这件事还未严重到需要惊动太后的地步。” “您的意思是?” “我的意思是,我很乐意满足你。福锟,你在宫里服务多年,正如公主所言,你忠心耿耿,完全配得到这个恩准与优待。虽然,在这个地方,这样的要求,还是头一次。” 福锟还是不安。 也许他想到了失梦那个艰难而痛苦的过程。他的疑问是,他是否要经历与失梦同样的痛苦以得到自己的梦?无论福锟是怎样想的,他不再说话了。我回头看看大殿上悬挂的匾额。显然是汉字,却与汉字完全不同。许是另一种汉字?我怎么也辨识不清匾额上的字迹。在走过许多步后,我才想到,这其实是些反写的字。在上面的世界,绮华馆里,纹样反着画,拓在布料上便是正的了,绣片上的字也同样反着写。我将这些笔画暗自在手心复原。是“阁春延”三字。我们来的地方。这里岂非是另一个延春阁,另一个绮华馆?我着实没有看出这两座建筑的相同处——我回味福锟方才说,有些奴才是上面宫里的太监时,安公公并未否定。这就是说,那些无梦人,他们梦中的另一个“我”被关在这里继续做工。他们在这里缫丝、抽丝、纺丝。自然,上面绮华馆所用丝线,全来自这里。 “安公公,我们这是要去哪里?” “公主,您一直想要知道一个秘密,而我一直都在遵照您的意愿,带着您参观这个秘密。” “这的确是一个出产秘密的地方,超出了我的预想,但是安公公,既然有剿丝的地方,想必一定有养蚕的地方,你何不带我们去看看养蚕的地方?” “公主,您是说,您想看看花园?” “我只是想看看养蚕的地方。” “福锟福大人,你是否有同样的想法呢?” “安公公,既来之,则安之,这个地方由您掌管。” 福锟狐疑地四下望望,广场上空无一人,也空无一物。 “奉公主之命,我们正走在去往花园的路上。” “安公公,你的做法倒让我不解。一开始,我想要知道那个秘密,而你说,那是一个别人不可能知道的秘密,你因为职责所在,不会泄露秘密的半点内容。你拒绝了我。可如今,你为何又如此爽快地带领我们来了解这个秘密,你难道真的愿意将秘密泄露给我?这样做,太后不会责罚于你?” “公主,您有所不知。我带你们进来,是因为我想到,您并不是外人,福锟也不是。我们都在为太后劳作,只是我们分工不同。你们在一个有光的世界,而我在一个无光的世界。有光与无光,就是我们之间的分别。公主,您第一次来这里,恐怕您并未觉出,这里与上面的世界,其实是相同的——公主,刚刚您听到了,我称我们来自的那个地方为‘上面的世界’,我是在说,我们现在正走在一个相反的世界,显然,这是相对于上面那个世界而言。当然,我们也可以称上面那个世界为下面的世界,因为现在它正好被我们踩在脚下。当你和福锟白天在碧琳馆里忙着镶嵌、核对纹样与花式时,你们脚下的这个世界也正在十分忙碌地运转着。公主,您是一位敏锐且善于观察的人,您对于秘密有着超乎常人的热情,我虽然不知道您为何一定要了解这个秘密,仅仅是出于好奇,为了解开心头之谜,还是您听从了别人的指使——也许,您是为了回答一个人对您提出的问题,因为这个人想要知道这个秘密,所以……” “安公公,”我不得不打断他,“并没有什么人指使我来了解这个秘密。如果你在绮华馆忙碌三年,却根本不知道你织造用的最基本的材料来自哪里,是如何产生的,难道你就不会对此生出疑问和好奇吗?每天,我们都在重复劳作,劳作没有尽头,我们的手在不停忙碌,眼睛紧盯着花式与纹样,挑出其中最小的错误,与此同时,难道我们不能为自己寻找些乐趣吗?难道我们不能用解密这样的智力游戏,来愉悦我们的头脑,磨练我们日渐单调的心智吗?” “公主,您的回答倒也言之有理,在您这样的年龄,也许正是好奇心正盛的时候,您的回答无非是在说,您只是为了好玩,为了类似于游戏的心情。不错,我认为换作太后来听您的这番解释,想必也会信以为真。但是在宫里,一个女孩子应该考虑的头等大事是婚姻。像您这样一位公主,难道不曾想一想未来的额驸,为自己准备一些称心如意的嫁衣吗?” “没错,我也许正经该想一想未来的额驸,但是这些事向来都是太后在做安排,太后喜欢撮合门当户对的婚姻,而作为大清的公主,我的婚姻又如何能由我做主呢?安公公竟然也能说出这样的浑话,倒令我吃惊——还有所谓的嫁衣,平常人家的孩子才有这样的权力,为自己缝制嫁衣,将自己的希望、祝愿与才艺在衣服里全盘展示,可作为大清的公主,我哪里会有这样的自由?我的希望、祝愿与才艺,必须围绕着皇室的利益,必须符合皇室的品位,我们所有的喜好都须服从宫里的制度,我们是制度的载体,就像我们并不是穿戴衣服的人,而是衣服穿戴着我们一样。” “公主所言已然是一个成年人的语调了。公主智慧超群,能言善辩,奴才今天算是领教了。一开始奴才拒绝说出这个秘密,是因为奴才认为宫里是一个讲规矩的地方,我们各司其职,分别在同一件事情的不同阶段和领域里供职。但是公主您如此急切地想要进入别人的领域,了解他人的秘密,我后来想,这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。秘密总归会产生强烈的吸引力,包括像福锟这样的老奴,也有自己一直想要了解的秘密,而且已经到了不惜代价的地步,那么我为何要因为设置障碍,阻碍你了解秘密,从而引起你们更加强烈、更加不计后果的好奇之心?好奇之心只有在得到满足时才会消除,为了消除你们的日益增加的好奇,我觉得不如就带你们来一探究竟,况且,福锟大人的……”安公公没有说完,余下的话都咽了回去。 “安公公,您为何只说半句?” “福锟,你很快就会知道了。” 如果说这只是一个倒立的世界,那么这个地方的花园就会不同于上面的世界。在走过一段石砌的路面后,我们上了一座陡峭的小桥。桥是花园不可缺少的建筑饰件,没有桥,没有亭子、台榭,就不能称为花园。尤其是皇家花园。即便是最小的花园,里面都会有这些构件,亭台楼阁,以及桥。在这个倒立的地方,由于空间都被放大了,所有的建筑都显得无比高大和广阔,有这样一座陡峭高耸的桥,差不多,是合乎情理的。只有上了桥,才能看见安公公所说的花园。就是说,这个花园离地面有一定的高度。桥上下起伏,处在浮云之中,正如方才的大殿从雾霭里浮现,花园从浮云中渐渐现身。这是一个牡丹园,一簇簇牡丹在桥周围簇拥着。太后喜欢牡丹,虽然寝宫里也养着些兰花、水仙,太后真正爱的,却是牡丹。但这也许并不是牡丹,而是一种类似于牡丹的花——它的花盘要比牡丹更为柔媚,颜色也更艳丽。仔细端详每一朵花,我发现,花一直在持续快速地盛开,新的花瓣不断从花心涌现,犹如延禧宫的喷泉。每朵花都是这样。不断涌动的花心里,一股不断增强的吸引力吸引我,好似花心里有一个地方、一道门,可以走进去,又好似有一道声音在我耳边不断地重复着呼唤我:进来,进来,进来。 我很想进去,这是很大的诱惑。 “公主,这是荣寿花园。这里的花园可是不同于上面那个。您得当心,您不能总盯着一朵花看,您会掉进去的。您得时常看看您脚下的路,或是看看远处,看看花旁边的叶子,才能让您远离花的诱惑。” “安公公,若是一个人一头栽进花里,又会怎样呢?” 我收回目光,却依然能感觉到花的诱惑。 “您将看到另一个自己。但您其实什么也没看到。您看到的,只是倒影。这本身没什么危险,只是您将无法分辨自己,无法分辨哪个是真实的自己,最终……” “最终会怎样?” “想想看,一个自我的倒影。想想您若以为倒影就是您自己,会产生怎样的后果?” “我无法想象……” “倒影会慢慢获得您的能量,取代您。” “梦……这些花是一朵又一朵噩梦。” “公主,这不是梦,只是在这里,什么样的事都可以发生。” “这是什么妖花?” “在这里我们不该说这花的名字。” “莫不是牡丹花?” “我只能告诉您,它不是牡丹。” 为了不被花朵迷惑,我向远处望去。这里没有远处,只有望不到尽头的花海。桥如树的枝条般分出许多枝杈,通向花海中不同的方向,很像耕田里的阡陌。这里,除了桥,还有船。花海中渐渐显现出这些船。有人驾着船,如同行走在陆地上一样行走在花海中的每一株花树之间。这多少有点像西苑的莲花池,只是我们看不见水。 “这是一座悬空的花园,安公公,我很好奇,难道这些花不需要土和水吗?” “当然需要。公主初来,一时无法理解这个地方。简单地说,这个地方其实是上面那个世界的倒影,就像一个平静的湖面,可以清晰地映出岸上的景致。岸上的树木花草是如何扎根在土里的,湖面就会反映出相同的景象。所以,湖水里的花草也是长在土里的。如果我们现在是在上面的世界,那么我们在这里看到的,就仅仅只是一个倒影。但现在,我们进入这个倒影,情况就不同了,上面的世界已然是这个世界的倒影,真实变成了虚幻,而虚幻变成了真实。所以说,公主,您现在看到的,都是真实的,是真实的花园、真实的花木,还有真实的人。您正走在花园里,您之所以走在桥上,是因为这是一个湖泊。花都种在湖水里,要不怎么会有船呢?” 船在花的枝叶间穿行。船像细长的柳叶,两端高高翘起。每条船上都有一个人划桨,另一个人则不断地抚弄着花瓣,在花朵上放些东西,又取走一些东西。到底是什么,无法看不清。 “以公主的聪慧,您难道真的猜不出吗?” “这么说,这就是养蚕的地方了?为什么我一条蚕都看不见?” “公主,您看,每朵花的颜色都十分艳丽?” “是的,丝绸般艳丽。” “也都十分光滑?” “是的,绸缎般光滑。” “又十分闪亮?” “珠宝般光彩夺目。” 安公公露出满意的笑容。 “尽管如此,这些花只不过是那些会吐丝的虫子的食物。它们吃花。它们的身体是透明的,它们吃下什么颜色的花,身体就会是什么颜色。两种完全相同的颜色叠在一起,肉眼通常难以辨别。每朵花上,都有许多不停吞吃花瓣的蚕,胃口极大,这就是花需要不停分裂,或者说重生的原因。在这里,蚕不吃桑树的叶子,而是吃这些花。所以我们才会得到这世上最好的织物的原料,最最上等、最最不可思议的蚕丝。” “这就是我要知道的秘密。安公公,我很好奇,为什么一开始你并不向我解释而只是一味隐瞒,现在却毫无保留地向我泄密?安公公,在上下两个世界里,你判若两人。” 安公公阴阳怪气地笑了。 “公主,我是一个奴才,既然您已经随我进来了,做奴才的还会有别的选择和退路吗?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们会在绮华馆见面,而如果我们见面,我必然会向您和盘托出这里的秘密。这是因为,我相信这个秘密有着足够大的能力,它会保护自己,不需要为它忧虑过度,刻意维护。一般来说,当一个人知道某个秘密后,往往会有两种选择,要么泄露秘密,要么严守秘密。这要看秘密对于他的意义。而我有这个信心,我确信任何一个人若是知道这个秘密,都会无一例外地选择沉默,继续履行守秘的职责。秘密毕竟是秘密,总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。这个效果,我们很快就要看见了。” 安公公的目光落在福锟身上,像在说,我说的效果,将在福锟身上应验。我最初并不懂安公公这番话的意思,然而,很快,我就懂了。我相信,看到这一幕的人都会汗毛倒竖,陷入无以言状的惊恐。不会有人将看到的告诉别人,因为不会有人相信。确如安公公所言,秘密毕竟是秘密。这秘密,却是一场我醒不来的噩梦。 处决 离我们很近的地方,坐落着一座亭子。走了这么一大段路,看见亭子便会觉得舒适可人。我们顺着蜿蜒的小桥向亭子走去。一路我没有听到福锟说话,一路,福锟满腹狐疑地望着四周,望着亭子,目光里是越来越浓重的疑虑。 亭子上反写着的,是积翠亭。上面延春阁外的假山上,也有一个积翠亭。 “福锟大人,你在担心什么呢?你来时那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信心现在似乎有些变了。福大人,请问你在忧虑什么呢?” “安公公,老实说,您说的每句话都让我震撼。这个地方我虽然没有来过,但看着每件东西,经过每一处地点,都让我不安。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,我也说不清楚。也许因为我是一个无梦人,看到这个地方,便有恍然如梦之感。我已经觉得自己有些醉意了,可一路上我们甚至连一口茶都没有喝过。” “我们是该坐在亭子里歇歇,喝杯茶,欣赏一下湖光山色。” “安公公,湖光倒说得过去,可这里哪来的山色呢?”我说。 “花园又怎么能缺少假山呢?我待会儿就命人去搬过一座山来。” “这岂不是说昏话了,哪里有山可以搬来,谁又能搬来一座山?” 安公公脸上的笑容让我厌恶。这个笑容太有把握了,太绝对了。一踏进这处所在,我和福锟就失去了所有的安全感,我们所经过的路、所看到的东西,都仰赖他的引导和解释,若是没有安公公,可不就是恍然如梦了?我们难道没有被他劫持吗?难道这不是一个疯狂的、任其所为的所在?恐惧,我们已经来不及恐惧了。 亭子中摆着桌椅,亭子后面蜿蜒伸出的一条路,当然是通向那些无边无际的花丛的,若是像安公公所说,每朵花都能引人坠落,致人死地,我们已无路可逃。既然如此,不妨就在这亭子里喝壶茶,歇歇脚,看看会发生什么。 “既然如此,公主不妨在这里歇歇脚,赏赏花,索性把心思放平稳了,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。”安公公是这么说的,跟我脑子里想得一样。他无非是想告诉我,连同我想什么,他都知道。 “你……” 我觉得被操控的、无奈的愤怒正在我胸中膨胀,我本来想说,你就是这么嘲弄主子的?但话说出来却变成了“泡壶茶来,我还真有些渴了”。安公公对着向亭子后面延伸的空无一人的桥拍了拍手,然后像一个真正的奴才那样,扶我坐在主子的位置。而他和福锟都站在一边。 桥上走过来奴才模样的四个人。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,就那么出现了。在亭子一边,竟也显现一缕假山的影子,阻隔了半片花海的漫漫无际。前面一个该是领头的,后面三个人,一人手里托着一个巨大的托盘,盘子里放着茶具,后面两个太监抬着烧茶用的炭炉。每个人都佝着腰,看不见他们的脸。在这所谓的荣寿花园,奴才们不像上面宫里那样陪伴在主子左右,随时听从吩咐,而是从不知什么地方的地方冒了出来。狗奴才,他就是用这种完全陌生的方式,完全陌生的所在威吓我的,这就是他信心十足的原因。我专注地看着这几个人,他们由远及近,模样渐渐清晰。在宫里,我们随意变更他们的名字,责罚或是夸赞,我们从来不正眼瞧这些奴才。可这几个奴才,我一直注意看着。我想知道,这几个奴才是不是像福锟所言,也是白天在绮华馆做工的匠人。 领头奴才的衣着与上面宫里的太监并无二致,一直低着头,举止动作都安详从容。请过安后,领头儿的便指挥其中一个摆好茶具,放好茶炊,另两个司炉的奴才揭去炉子上的铁盖子,拨旺炉火,放上茶壶。领头太监一直密切注视着手下的一举一动,察看他们的动作和礼仪的细节。无疑他们受到过严苛的训练,在我这么苛刻的人看来,他们的礼仪也是无可挑剔的。水很快就开了。领头太监以更加恭顺和熟练的姿态侍候茶饮。我始终看不见他的脸。他倒了三杯茶。我拿起茶杯,对安公公说: “安公公,既然这是你的地盘,这地方所有的东西,一草一木,都充满了我所不知的秘密,而且暗含杀机,那么,我在这里也就算不得一个主子。你和福锟不如坐下来,我们仨安安稳稳地喝杯茶如何?” “公主,虽说我掌管着进入此地的钥匙,也掌握着这个地方的所有事务,但是公主,以您高贵的身份,在这里,您依然是主子。奴才们即便换了一个地方,也还是奴才,所以怎么能在主子面前落座呢?” “能证明我身份的事,是要看我说的话,我发出的命令是否有效。现在我命令你们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。” 他们在我面前的椅子落座,他们只让臀部挨了一丁点儿椅角,其实这样坐着不如站着舒服。可这若是在上面的宫里,就已经是天大的面子和荣耀了。 “安公公,这是什么茶?既然这地方如此诡异,这茶水难道不值得怀疑么,它们到底能不能喝,喝下去又会怎样?”我索性直来直去了。 “公主,这是这里最好的茶。您瞧这茶汤、茶色,还有茶叶,都是世间绝无仅有。在宫里,自然,公主您什么样的好茶都品过,可我敢保证,这里的茶您从未尝试过。” 这的确是我未曾见过的茶。我用的茶杯是一件绚丽的瓷器。杯子刚好可以托在手中。杯体内部洁白无瑕,杯子底部勾勒着一朵淡黄色的微小的花。杯体外部画着规则的藤蔓图案。沸腾的水浇在茶叶上,茶叶发出吱吱的声音。底部的茶叶升起来,卷曲收缩的茶叶散开,像烟雾一样在杯子里旋转着。杯中水渐渐呈现清澈的淡绿色。叶片明显长大了,每一片叶子都从杯子底部向上伸开,环绕在杯子四围,形成一个静止不动的螺旋形的花柄。杯子底部那朵淡黄色的花正好处在叶子散开的中心,从杯口向下定睛细看,总觉得那朵花在向上浮动,这图样很像荣寿花园里的牡丹,只是形状缩小了许多。再细看那朵花,才发现它竟然如这地下花园里的花那样不断地张开,从中心处送来复生喷涌的花瓣,而有茶杯和茶水是静止的。只有杯底的花,无限地分裂出更多的花瓣。 “公主,所有的花,都是这样的。” “即便是茶杯上的花?” “即便是茶杯上的花。记得我曾提醒过您,不要一直盯着花看。” “即便是看着一朵杯子里的花?” “是的,公主,即便您是在看着一朵镌刻在杯子上的花。” “如果连一个茶杯都这么凶险,这茶还怎么喝呢?” “您真该品一品这茶。喝茶绝无风险,我保证。只是别盯着那朵花。” 我看看福锟,福锟自落座后就十分警惕地看着自己的那杯茶,眼光有如梦游。但福锟无疑在仔细听安公公的每句话,他打算为我分忧了。 “既然安公公说这茶在世间绝无仅有,那今天福锟托公主的福,有幸品茶,福锟顾不了许多了,就先替公主尝尝这茶如何?” 不等我发话,福锟一口饮尽了杯子里的茶水。福锟喝茶的架势像是在喝毒药,喝完后便等着不测的发生。但什么也没发生。 “福锟,这么珍贵的茶得慢慢品,先闻它的香气,看它的茶色,再略略看一看杯子里绚丽的茶花。你一口饮尽,我真为你遗憾。我敢肯定你没有尝到茶的滋味,真是浪费了一杯好茶。” “安公公,我没见过什么世面,跟着安公公走这么老长的路,一路的见识可是平生想都未想过的,颇有恍然如梦之感。加上安公公介绍得这么诱人,便急不可待地喝了下去,不仅鲁莽,还有辱斯文,竟然没有品出这茶水的滋味。不如公主将您的那杯也赐予奴才,让奴才再品品看?” “福锟,你身为绮华馆的主管,平日我也没少赐你茶水,怎么今天连茶的滋味倒品不出来了?索性你就喝了这杯,我就不信,你的舌头在这里就尝不出滋味了。” 看来福锟今天是豁出去了,不等安公公阻止,他已经拿过我的杯子。福锟只不过是为了保我一命,保不齐我的这杯就有毒呢?福锟斯文地喝下我的那杯茶,坐在一边的安公公这时纵声大笑。 “安公公,你可真是放肆!” 我呵斥道。但安公公根本停不下来,边笑边说: “公主,若是我想对您和福锟大人做什么手脚,我又何必警告你们别盯着那朵花看?仅仅一朵花就可以令人丧命,我又何必费这么大功夫呢?” “安公公,亏你在宫里待那么久,不会不知道主子吃饭时,总要有验菜官先尝菜,难道换一个地方,这个规矩就要废了不成?” 安公公的笑声戛然而止:“既然公主不放心,不如我亲自为公主检验一次?”安公公饮下了自己那杯茶。 “公主,这次奴才仔细品过了,茶的味道甘甜,醇厚,单纯,绝无杂质,您尽可以放心。”福锟说。 领头太监为我更换杯子,安公公亲自为我斟茶。茶杯里还如刚才那样,有一朵极小的牡丹样儿的花在杯子中央不停分裂,转动。四围环绕着展开的叶片。艳丽的色彩,清澈的茶汤,不断分裂的花心。我呷了一口茶。 “茶的滋味很好,胜过我在宫里喝过的每一种茶。” 安公公笑了:“瞧,公主,我说什么了?我说的没错吧。” “在这里你又怎么可能说错话呢?安公公,错的只有我和福锟。这是你的地盘,你说了算,即便我是主子,你是奴才。” “公主,在宫里信任一个人是件难事,即便他答应和已经交出了他的梦,但是他心里想的却可能是另一回事。奴才的心应该聆听真正主人发出的声音。福锟,太后是你真正的主子,你却将信任交给了公主。公主和太后虽说是一家人,可一家人也应有主次之分。当一个奴才将自己分别交给两个主子时,福锟,你可知道,你在犯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。” “安公公,您说错了,我并未犯下错误。您难道是在挑拨太后与公主的关系么?太后让公主监督绮华馆织造事务,这说明……” “福锟,你太放肆了!这里岂是你说话的地方?你不觉得你来这里一直就精神恍惚么?这是因为你即将看到自己,你真正的自己,现在,福锟,是时候了。” “安公公,我不就在这里吗?” “不,你不在!你在喝茶吗?你在说话吗?不!现在来看看真正的你自己。福锟,为福锟大人再斟上一杯茶!”安公公的声调骤然严厉。 “安公公,你在说笑吧?”我问。 一直低着头的领头太监过来为福锟斟茶。 “把头抬起来。”我说。 “奴才不敢。” “恕你无罪。” 他抬起了头。跟福锟一模一样!他是另一个福锟,不,这个说法不够确切,他简直就是福锟本人。这两个人一点儿区别都没有。福锟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另一个自己。 “你是……?”他指着这个人问。 那个人,那个福锟并不说话,只是望着福锟,目光冷漠而坚定。他们就这么对望着。 “安公公,你这是开什么玩笑?这,这不是太吓人了吗?” “公主,福锟大人来前已经准备好了,现在他梦寐以求的事正在发生。” 是的,事情正在发生,无可阻止。 福锟,那个领头太监,他们对视,难舍难分,目光里充满了过度的热情,像是要将对方吃下去才肯罢休。 “你就是,你就是……你就是我?安公公,你说他就是我,就是福锟?他就是梦里的我?是我失去多年的梦?” “福锟,别移开目光,看着他,看着你自己,你不总是想要回你自己的梦吗?机会来了,接近他,拿回你的梦!” 两个福锟对视,目光纠缠在一起,像两股纠缠在一起的线。福锟伸出右手,像是要确认对方是否真实,对方也伸出相应的那只手,这一幕就像是在镜子里一样,两个完全一样的人,手指碰到了一起。他就是福锟梦中的自己。安公公说过的,别老看着它,它会杀了你的,花中有另一个自己,那个自己会获取你的能量。我大喊,福锟,别看着他,别碰他,离开他!已经晚了,他们双手互相重合在一起,镜子里的两个人如此接近,鼻子触到鼻子,额头触到额头,膝盖碰到膝盖,身体触到身体。福锟,从上面绮华馆一路与我来到这里的福锟,像纸片一样起皱,扭曲,最后竟像十分脆薄的墙皮一样,像一块冰一样,化解了,分解了,分解得如此干净而彻底,连同衣服鞋袜。他的梦用一股强大的、看不见的力量吸走了他所有的器官。空气里,他变得干瘪,淡薄,越来越淡薄,模糊,终至于无。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有留下来。他说的最后两个字是: “你……你……” 我像块木头僵坐在座位上,犹如坐在梦的一端。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,也觉不出自己在呼吸,只是紧盯着福锟刚刚消散的地方。这是我亲眼见到的一幕,如此真实又虚幻。这个过程依我的理解,也许可以这样复述:在两个福锟之间有一面镜子,福锟看见的,其实是镜子里的自己,只是他没有意识到,那只是一面镜子,他被自己的影子迷惑了;这时,有人拿走了镜子,但是消失的却是镜子外面的福锟。事情就是这样,就是这么疯狂。 “太疯狂了,安公公,这……太疯狂了……” 我在说话,可连我自己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,我没有力气,只是僵硬地坐在座位上,两眼直望着福锟的空座位。当我还是一个小格格时,在恭王府里午睡,福晋曾说过,你被梦魇住了。梦魇就是这样,我知道是在做梦,眼睛是睁开的,却并未醒来,我还在梦中,我还能听见,也能看见周围的声音和人,也能思考,我想这时该有人叫醒我,我呼唤福晋、父亲,请他们叫醒我,但是没有人明白我,即便有人来,最多也只是帮我掖掖被子,没有人叫我的名字。叫我的名字吧,我继续呼唤,我张着嘴,没有人能听懂我,我僵直躺在床上,就像现在坐在这里,我期待声音,期待有人扯扯我的胳膊,推我,将我从魇住的梦里唤醒。我只能这样醒过来,福晋轻唤我的名字,或是笨手笨脚的丫头撞翻床头的茶杯,或是有人看出我的困境,掐我、拍打我,只有这样,我才能醒来,喘息着,将缺少的呼吸抢回来。此时,我需要的是声音,任何一种声音,我需要从这里逃离,跑得越快越远越好。我真的跑了起来,却没有喘气声,我回头,什么也没有发生,我还是僵直地坐着,原封未动,我盯着福锟离去后留下的另一个福锟。他是福锟,镜子里的人,两手垂立,面无表情。真正的福锟脸上是有表情的,这个福锟没有。这个福锟无疑也是福锟,是福锟梦里的自己,他站在桌子对面,这时又转身对着安公公。安公公十分平静地看着这一切,他熟悉这个过程。这是一次行刑,一次处决,干净而了无痕迹,一个人连半点残渣也不留地消失了,被杀死了。他,安公公,就在我眼前处决了一个人。就在我面前,用另一个人替换了他——他是另一个福锟,他取代福锟,他要做什么?接下来会发生什么?我需要声音,需要有人将我从这里拖出去。这是一个被梦魇住的地方。 “福锟,去,帮帮公主。” 福锟一言不发,走过来。镜子里的福锟。我知道,别想骗我,这是一个偷天换日的把戏,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梦。只是梦魇,醒来后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。只是现在我无法阻止他,我想躲开这个人,却无法移动,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近。他毫无惧色,态度从容。他更换杯盏,斟满茶水,将杯子送至我的唇边,另一只手托起我的下巴,将茶水送进我的嘴里。在梦里人也能喝水,但我被茶水呛住了,咳了起来,将一口茶喷溅在福锟身上。我醒了过来,但是茶水喷溅过的地方,却像是被水浸坏了的纸张一样,变得透明,水渍在福锟身上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空洞。哦,这个是纸做的人,这个纸做的不堪一击的福锟! 接下来的一幕是不能用“疯狂”二字形容的,但未必意味着我从梦中清醒,我只是从刚才那个僵硬的状态里清醒,仅此而已。我很快恢复了平静,事实上我在宫里以冷酷著称,我对打击奴才从来不感到有什么不妥,我因为冷酷的没有表情的外表成功掩饰了恐惧与孤单。这样做,只是为了不让别人将我视为恭亲王的女儿。这个做派看上去十分奏效,但我的冷酷在这里变得单薄而脆弱。在安公公面前,我知道,掌握着这个世界的钥匙的人不是我。可我会掩饰,这是我在宫里的日常功课。 “安公公,你的茶的确很好喝,是我从来没有尝到过的。这是一次让人难以忘怀的经历。” “我什么时候骗过公主呢?” “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刚才发生的事情:福锟已经死了。” “您说呢?” “这正是我迷惑的地方,如果说福锟已经死去,那么站在这里的人是谁?若是福锟没有死去,可我亲眼所见,他在我眼前消失了。安公公,福锟死了,还是没有死?” “您看到尸体了吗?在上面的世界,总归是,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,公主,您看到‘尸体’了吗?或者说,您看到‘人’了吗?” “如果这是一个人的话。” 我瞟了一眼那个被水渍透的福锟。福锟的影子和梦。 “在这个倒立的世界,我们允许影子活着,前提是,如果我们需要他的话。” 他总是知道我在想什么。 “也就是说,在上面那个世界,福锟已经没有了?” “福锟大人一直对自己的梦心存好奇,也一直惦念不忘,他一直想知道自己的梦去了哪里,今天我让他如愿以偿,与久违的梦打个照面。福大人真是沉不住气,看见自己就迷惑了,再也无法从自己身上挣脱。这能怪谁呢?既然他已经做好准备,既然他已经准备好拿回自己的梦,如若他比梦中的自己更强大的话,他是可以拿回梦。但是他充满了疑惑,充满了不自信,被一个影子弄得颠三倒四,这又能怪谁呢,一个人对另一个自己的热情又如何能阻止呢?梦的吸引力如此强大,没有人不在迷惑中舍弃自己,去与梦合二为一。公主,福锟已经与他的梦合二为一了,我无非是成人之美罢了。” “好个成人之美!这一切,难道不是你的圈套么?福锟怎么能预见这样的结局,安公公,你无须掩饰,你当着我的面处决了福锟,我想知道,你可是还打算处决我?让我一点痕迹也不留下,干净地消失呢?!” “公主您多虑了。您说得没错,我当着您的面处决了福锟,这是因为我没有别的选择。在宫里,只要一个人愿意以失去梦为条件而获得好处的话,他就不该再费心惦念自己的梦,不该心存侥幸,将好奇心用在找回梦上。他应该全身心投入辛劳,记得承诺,忘了梦。这么多年,福锟做得很好,他是个好奴才,可为何堕落到今天的地步?这说明梦出了问题。梦有时是会出问题的,它反过来干预人的生活,而无梦人,有时也乐于干扰一个已然独立的梦。福锟损害了我对他的信任,所以他的梦才会随着腐败。瞧瞧,几点水渍就能弄坏他,这意味着,他是该被处决了。所以福锟的消失,是一个必然的、合情合理的处决。不过,他是在心满意足的情形下离去的,他的走虽然历尽苦楚,结局却是令人满意的,因为他符合他的承诺。一个人死于承诺,便是死得其所。如此,您还认为,这是我有意为之的处决吗?” “这是你的地盘,我能说什么!” “您看上去并不害怕,也未见惊慌。您将自己藏得很好,掩饰得很好,虽然您一度陷入恐慌像是被冻僵了一般,但是您醒过来之后却这么平静,毫无错乱,令人佩服。不过,公主,在这个世界,您的见识,还有待增长。” “你一直都是个穷凶极恶的恶奴。” 安公公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瓶子。 “您说得没错,穷凶极恶的另一个称谓是尽善尽美。您的评价很好,很中听,在上面那个世界,我就是尽善尽美。您说得没错,福锟可以离开了,我现在就来成全福锟。” 安公公拿起旁边一个装水的罐子,当头朝福锟泼去。福锟被浇湿了,像一卷打湿的纸,软塌塌倒了下去。千疮百孔的福锟,被卷起来时,已经所剩无多。福锟的梦,一小卷又湿又烂的废纸,被塞进一只小瓶子,盖上盖子后,他将在那里腐烂。 “瞧,这就是残渣,最后的遗留物。事情并不像您说得那样,一点痕迹都不留下。” 现在,福锟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琉璃瓶儿。一寸高,半寸宽,瓶子上贴着标签,标签上写着“福锟”两个字。现在,他就剩下这么多了,一只还没有丢弃的瓶子上的两个汉字。 恶果 我的镇定只持续了很短时间。我无法梳理我在倒立花园看到的景象,许多画面在我脑子里纠缠。我的思绪是一团纤细的蛛丝,一阵小风就让它混乱如麻。 我大病了一场。在之后漫长的时日里,我每天都在吞咽恶果。没有疑问,恶果将伴我一生,无法解除。我躺在翊璇宫的大床上,记不起自己是怎样回来的,在出了处决福锟的亭子之后,我去了哪里,看到了些什么,走了怎样的路,这些,我都无法回忆。若是使劲想,我会像被钻洞一样头痛欲裂。我喜欢黑暗了,我喜欢暗淡的灯光了,明亮的光线让我惧怕,它太强了,我觉得我随时都会被强光伤害。我不敢想象自己完全走在亮光中的结果,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,也许,我会像冰块一样融化。我总有这样的担心和忧虑,我变得弱小而胆怯,与原来的我判若两人。回到翊璇宫后,对我而言,最安全的地方,最安全的方式,就是蜷缩在帷幔后、被子里,只要一点蜡烛的灯影就可以了。完全的黑暗也会令我恐慌,许多影子在我周围聚散着,挥之不去。蜡烛微弱的光影里也有影子在晃动,但是比彻底的黑暗要好很多。至少,我知道,是我在看着影子,而不是影子紧盯着我。 我清楚地知道,我正在被无法消除的影子和幻觉摧残着。它们让我难以对那一夜的整个行程作出思考和判断。花朵,透明的、色彩各异的蚕,许多梦中人,纸片一样单薄的人。我无法将这两种人排列在一起,加以比较。白天在绮华馆做工的人,他们的梦则出现在另一个地方。我无法理顺这些思绪,我被弄糊涂了,我衰弱无力地躺着,难以分辨梦与真实的区别。这就是恶果,我分不出自己处在一个梦的世界,还是处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。上面的世界与下面的世界在我这里合二为一,我看到的,时而是可以信赖的人,时而又变成幻影。我出了很大的问题,我一直高烧不退。弄碧喂东西给我吃,可我觉得咽下的不是食物,而是石块和尖刺。我强烈地感到被食物弄伤了,在流血,我让弄碧帮我擦拭血迹,帕子上却没有半点血痕。弄碧问,公主,您醒了吗?您在做梦吗?您得吃点儿东西了,要不您会生病的。这至少是一个我可以信赖的人,我想,这一定是镜子外面的人在说话,但是当我伸手触碰弄碧,她却像影子从我手中脱离,遥不可及。于是我对自己说,哦,这些说话的人只是一个梦。她们在我的梦里,而我陷在枕头里,纠缠于无法理顺的思绪。我努力思考,竭尽全力,最终发现所有的努力只是让自己变得更加虚弱和混乱。 事情变成这样,我无法触到真实,也无法让梦消失。这些人,连同我自己,都悬浮在我的理智之外,而我的理智细若游丝。我中了邪咒,世界和它的影子合二为一,将我的脑子变成一片沼泽地。我在帷幔中蜷缩着,知道自己将被摧毁,毁于梦和真实间的屏障,我将被击碎,而且无法重建。梦游离在我的现实中,令我的现实腐化,散出臭气。在回来后的许多天里,我数不清时间,不知道过了多久,我睁着眼,看见自己的梦在屋子里漫游。我看到了父亲和福晋。在梦里,在翊璇宫,他们永远是主角,父亲和福晋。他们不像以前那么慈爱,他们对我十分失望。福晋远远望着我,面无表情,也不说话。而父亲将坚硬的背影留给我。我想我会向他解释的,将我看到的讲给父亲听,然而父亲却说,孩子,你的脑子乱了,让我怎么相信你呢? 这是一个梦。梦中的我时常忘记这一点,以为自己真的到了另一个地方。在梦和现实纠缠不清的日子里,别人的梦进入我的梦里,而我似乎只学会了辨识一件事,就是将别人的梦与我自己的梦区分开来。我一直都记得福锟是怎样消失的。这就是原因,正是这一幕摧毁了我对现实的信任,让我对所见之人之物充满疑虑。在怀疑的背后,是无法挣脱的恐惧。但恐惧里却含着力量,正是恐惧引导我去看看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,也是恐惧在我最难以自拔的时刻,让我生出想要不顾一切地去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的念头。恐惧会造成相反的反应。我战栗着向恐惧的核心靠近。我穿过了秘密,只是有一部分记忆模糊了,离散了。我抓住福锟消散的线头想要将自己从思维的泥潭中拽出来,多么细弱,多么危险,多么无助。我只能自己拽着自己,一直拽下去。我想,如果我遇到梦中的自己,将会怎样?我会像福锟一样消散么,而梦中的我将会被安公公收进瓶子里?瓶子我还记得。一个人有两个一模一样的自己,这个我也记得,而且我知道,当他们相遇,想要合二为一时,其中一个自己会消失。积翠亭以前,所有的事我还记得,有一条鱼线穿着记忆的珠子呢。可这些,也许便是安公公的恐吓,他的咒语。他知道一个人陷入无法自拔的怀疑和现实被弱化退后的后果。 所有人都以为我中邪了,神志不清,甚至发了狂。在这种情形下,一个发了狂的公主会被怎样处置?她不会放我回恭王府,她会像对待获罪的妃子一样,将我囚禁在荒废的院落里。翊璇宫会随着我一起荒废。正是在这样艰难的情形下,父亲来了。 父亲来时,我依然无法分辨状况。我避免看他,我不想让他看出我眼里的疯狂。我能听到宫女们在小声议论,说我疯了。这是一个结论,御医们只是来出具结论的,无论这个结论是否正确,总之我是鬼迷心窍了,可无论父亲是真实的还是我的幻觉,我都要对他说,有一个倒过去的世界,它的疯狂超过了任何人的想象。父亲将我的头转向他,让我看着他。难道我真的要失去你吗?父亲的声音好似来自天边。我一直都在说话,但也许他并未听到。即便听到了,也未必能理解其中的意思。可无论如何我必须说话,既然大家都认为我在说疯话,那么说什么都无妨。我说了花,剿丝的地方,处决福琨的积翠亭,安公公和瓶子。父亲望着我。将我的脸托在手里细细端详的父亲,是在镜子里,还是在镜子外?我努力辨识,泪水顺着脸颊淌下来。我在流泪。我想起茶水泼洒在福锟身上的那一幕,水,水提醒了我,我用手指蘸着自己的泪水去检测父亲的真实与否。如果我摸过的地方像被弄湿的纸,这就足以说明问题了。 父亲将我的手放在他的手里,就像从前在嘉乐堂里一样。父亲的手暖而宽阔,将我从烂泥般的境遇里拉了出来。我看清了他的面容。父亲面容清瘦,眼里满是忧伤。父亲有着坚毅的额头,硬朗的下巴,此时忧伤使他饱受打击。我说我看到了,秘密,一个邪恶的作坊,还有杀人的安德海。父亲,你要相信我。 父亲点了点头。 我睡着了,到了一个梦和现实无法占据的地方。我睡得很沉,如果有梦的话,我的梦空无一物。当一个人能睡去,也就意味着她能醒来。 在我神志清醒后的一个黄昏,我看着正在下沉的夕阳,抬脚向储秀宫走去。事实上我并不知道要去做什么。好吧,我去向西宫太后请安,就这样。 “御医说你病了,孩子。” “母后,我已无大恙。” “这就好,就说呢,好端端的,怎么说病就病了呢?我想你是太累了,休息好了,你就会好起来。看见恭亲王了吗?御医说你病得不轻,我让恭亲王去看你了。” “多谢母后恩典。” “我惦记你,时刻为你操心,你知道自己大多了吗?该是想想婚嫁之事的时候了。我十六岁进宫,年龄已经算是大的了,那时我无法为自己做主。现在不一样了,我会为你选一门好亲事。” “母后,我才十岁呢。” “不小了。选亲,定亲,还要修一座公主府,这都需要时间。公主出嫁,得有个像样儿的地方住。当然,宫里会一直为你留着住的地方。” “是母后厌弃我,想赶我早早出宫吧?” “男大当婚,女大当嫁,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,即便我心疼你,也终要将你嫁给一个男人的。” “全凭母后做主。” “其实呢,我早就看好了一个男孩子。他的父亲也是额驸,可说是门当户对。这个孩子我见过,眉目也清秀俊朗……” 我默默听着,我知道这个男孩是谁。 “你难道没有什么要说的?” “母后,您为什么不问我,那天夜里我去了哪里?” “你倒是说说看,你不好好睡觉,去了哪里呢?” “我在绮华馆里。” “哦。” “你就不问我在做什么吗?” “你在做什么呢?” ( 重要提示: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. c o m 老域名,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.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。 ) “我在等安公公。” “说下去吧。” 她端起茶盏,用盖子掠去浮茶。我一时无从说起。 “说吧,我听着呢。” “绮华馆有一面墙通向另一个地方。安公公是这个地方的管事,想必母后您知道这个地方。” “你不是想告诉我,你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吧?” “像梦一样离奇的经历。” “当真比戏文还要离奇?” “母后,安公公当着我的面处决了福锟。” “等等,你是说福锟么?” “绮华馆的主管,福锟。” “我怎么忘了有这么一个人?你看,我是上年纪了。你是说有一个叫福锟的人?让安公公把这个人带来我看看,现在就去。孩子,我但愿你说的不是一个梦。在这宫里,还没有人敢不跟我说一声就随意处决一个人。你是说安公公当着你的面处决了一个叫福锟的人?现在叫安公公来说说这事儿。” 安公公像往日那样出现了。没有人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,谁在替他传太后的口谕,他又是怎么听见的。总之,他总能在太后召唤的时候出现。 “小安子,刚才我和公主的谈话你可都听到了?” “回太后,奴才都听到了。” “你倒是说说看,公主说,你当着她的面儿处决了一个叫福锟的人……” “在宫里奴才哪有胆子随意处决人?奴才学太后念佛,诵经,连杀只鸡都觉得有罪,更何况是处决一个人呢?公主,您说有一个叫福锟的人被奴才处决,可有什么人证物证拿来让太后过目呢?” “安公公,我想你也不会认账。我没有人证,也没有物证。我的证人就是你!我的证物就是你手上戴着的那枚绿扳指。这就是你处决福锟的理由吧,他本来可以做我的人证。所以,现在,你来说说那一夜发生的事。我重提此事,是想知道从积翠亭出来后发生了什么,你得说明白,我是怎么回到寝宫的?那绝不是一场梦,而是一次经历,因为,没有人能将梦里的事记得这般清晰,每个细节都历历在目。安公公,你心知肚明,不必再装腔作势,我说的事,全都发生过,只要你打开那扇门。你向我说起那个倒立的花园时可是毫无隐瞒的。你抱着炫耀的心情,向大清的公主炫耀你在那地方的权威。我还真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奴才,在主子面前如此恬不知耻!既然你有如此胆量,现在光天化日的,你不妨再炫耀一次。你已经让我领教了一次处决,你在恐吓我,想让我知道你的手段有多可怕,那么,你将我带出来的理由是什么,我已经知道你藏在墙后面的秘密,你尽可以像处置福锟那样将我装在小瓶子里,随意丢弃,任其腐坏。你怀里难道不曾揣着一个残缺不全的福锟吗?福锟难道不是中了你的恶咒而失去了真实的自己吗?是谁疯了,是谁更疯狂!没有人知道这宫里藏着这么一个彻头彻尾疯狂的地方,为什么要有这个地方,是为了杀死所有让你感到有威胁的人吗?我知道你的目的,你的目的就是制造疯狂,你是要摧毁一个正常人的心智,摧毁我!你让我陷入疯狂,被所有人遗弃,关在黑屋子里,整天被梦与现实纷乱的影子分解到支离破碎。你,卑鄙的奴才,又何必掩饰!你说,你到底是为了摧毁我,还是为了摧毁恭亲王?你不要忘了,我早已不是恭亲王的女儿,我现在是大清的公主,你要毁掉大清唯有的两位公主中的一位吗?安公公,你手里有武器,可以杀人灭迹,却为何留我活命?如果是为了从苟延残喘的猎物身上得到更多的快感,那么,你已经达到目的,就是现在,索性拿出你的手段,这里,储秀宫,宫里宫外,都受你控制,这个地上的世界也归你管,但是你要明白,你只不过是我们的一条狗,可恶的奴才,你现在就回答我,你本来可以将我留在下面的世界的,为什么要带我回来,你就不怕我揭穿你的秘密吗?” 我希望激怒安公公,我希望他像在下面倒立花园里那样蛮横,以泄露秘密为荣。我有意提到恶咒。可安公公将自己掩饰得很好,让我束手无策。 “公主,我没有秘密可言。您说的一切都让人难以置信。只要您回一趟绮华馆,您就会发现,许多事并不如您所想所说。譬如,您为什么要虚构出一个叫福锟的人呢?这个人存在吗?曾经存在过吗?您说他是绮华馆的主管,可是能被提拔为绮华馆的主管,必然是因为他事情做得好,做得周全,既然如此,那么太后又何必让您监督绮华馆呢?您一定是太孤单了。像您这个年纪的人,若是整天做同一件事情,想必枯燥会令您发疯。可即便您孤单,您也不必在幻想中为自己虚构一个伴儿吧?如果您需要,我随时都会伺候在您左右,我是太后的奴才,当然也是您的奴才。虽然同时做两个奴才有一定难度,但依老奴的忠心,老奴是愿意分身来照顾公主的。”他转向太后,“太后,公主之所以说出今天这样令人难以解释的言辞,追究起来,是奴才的失职,奴才没有考虑周全,没有理解公主的意愿和需要,所以,奴才恳请太后治奴才失职之罪。” 我笑了起来。我不得不笑,我知道自己落入了一个圈套。我知道对手强大,而我还有在这里继续待下去的必要。所以我毫无顾忌地笑了,直笑到眼泪淌了下来,还是不能停止。太后和安公公看着我,既不惊奇,也不好奇。 我让自己安静下来。 “母后,我说这一切,只是为了做到向您毫无隐瞒。但是从头至尾,这个奴才都在向您隐瞒事实。我尚且不知,每天是这样一个人陪侍在您的左右。由这样一个口是心非、颠倒黑白的人完成您吩咐的事,我不知道该为此高兴还是忧心?如果安公公是在执行母后的懿旨,需要对自己的一份职守守口如瓶,那么,安公公无疑是做到了。他演得很好,以假乱真,真到让人难以分辨。如果安公公是在自作自为,在您不知道的情形下做着令人不齿的勾当,那么这奴才可就罪该万死,不在他身上千刀万剐,就不能平息我心里的怒火。现在,只有母后您能做出裁判,判这个奴才是继续活下去呢,还是让人拿刀来,将这奴才的一身皮剐去?” 太后嘴角挂着一丝笑容。 “狗奴才,听到公主对你的判决吗?你好大的能耐,让公主生这么大气,千刀万剐也是便宜你的。” “请圣母皇太后赐奴才死罪。” “去把福锟叫来。” “回太后,并没有福锟这个人。” “你没听到公主的吩咐吗?” “是,太后。” 安公公影子一样退下去了。 太后侧倚在座椅上,只将半张脸对着我。 “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原因。你冷酷、咄咄逼人,对任何人不留情面,即便是在我面前。我时常问自己,我为何要横刀夺爱,从恭王府接你进宫?想知道理由吗?好奇绝非理由。你的好奇心太强了,你对所有的事都好奇。我可不喜欢好奇的人,更不喜欢追根究底的人。可即便如此,你依然是我喜欢的一类人。这类人很罕见。你有特殊的气质,从看见你第一眼我就知道,我会留你在身边,而你会跟随我。你年纪小小,却已饱经人情世故,你的聪慧甚而可以称为狡猾,你有胆识,也有魄力,你该是姓叶赫那拉的女人,可你却姓爱新觉罗。我有必要纠正你,让你认清方向。很多人从一出生,就再也无法纠正,而我将给你机会。我认你做女儿,我还会给你更多更好的机会。你在恭王府能做什么?在园子里捕蝴蝶,学针线,等着嫁人。你很可能早夭。在紫禁城就不一样了,我会看护你,像看护皇帝一样看护你,我还会帮你成为最有能力的人,一个能左右别人而不被别人左右的人。你,我和你,我们将一起组建一个令人满意和放心的后宫。你要知道,世界的中心在这里,紫禁城,控制好这里,就等于控制好了所有地方和所有人。你将是我最得力的助手。你要出现在我让你出现的地方。 你身上爱新觉罗的血液无法更换。不过,觉罗与叶赫的血,很多年前就混合了,难分彼此。有谁能说清血液里的记忆?比我们一生还要漫长许多倍的记忆,超出了我们能理解的范围,超出了我们能力所能左右的程度。我是说,爱与恨,这不是一次会面、一个印象、一个小事件所能决定的,它们来自更为久远的年代,来自遥远的、已经灰飞烟灭的年代。我知道,它从未消失,它的记忆,每个细节,每一秒钟,每时每刻,都保存完好。我和它,我们在一起,我们在一起就是为了恢复一个年代,潜藏在记忆里的年代。所以,你又怎么能躲过我,躲过咒语?你刚刚提到恶咒,我相信你不是偶然说起。不错,是有一则咒语,将爱与恨紧密相连,难以分辨。血早就混合了,爱与恨一直以来纠缠不清。人们喜欢说,这都是天意。可你问天,天不会回答你的问题。一个人,若要理解自己的命运,就该揭开过去的秘密。我比你更了解你自己,我知道你血液的组成。你一直在努力理解我,你却不了解自己。我不需要你理解我的所作所为,我只需信任。它一直在支持我。如果你仔细听,仔细看,就会感觉到这股力量。你能感觉到,整个紫禁城,都在这股力量的护佑下。我要做的,就是信任它,顺应它,让位于它,让它占据我。你也要顺应它的安排,你会得到更好的馈赠…… 我接你来,是为了更好地保护你。恭王府不是一个生儿育女的地方。我希望你能说服恭亲王,在必要的时候吓吓他,让他对后宫心存敬畏。我发现,恭亲王,越来越难以约束,越来越想与我对抗。他早该知道的是,当我生下载淳时,这个国家就变了。百姓已经认清事实,国家不再姓爱新觉罗,而是姓叶赫那拉。姓谁的姓,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,百姓也可以继续认为,皇帝依然是靠功勋,靠收复土地和人心而被上天选中的最强大的人,百姓依然可以将忠诚投于爱新觉罗。我呢,我坐在纱帘后面,做我的圣母皇太后。可百姓也知道,爱新觉罗最有能力的人,拜倒在我的脚下。这就是问题的重点。你的父亲,恭亲王,却从不愿承认龙旗的颜色已经更换。好吧,谁叫他是六王爷呢?我给他面子,让他继续做我的面具和伪装。我的儿,难道你没有看出事情的原委吗?你没有听说过叶赫那拉的故事吗?这故事已经变成了传说。传说,却也并非仅仅只是传说。爱新觉罗只愿承认那是一个传说,没有人愿意相信传说会应验。但那是一个预言。咒语与预言其实并无分别。称预言为诅咒,是对预言的恐惧和污蔑。 咒语早已发出,怎么能让事情后退到原来和起点呢? 回不去了。六王爷能让我回到十六岁选秀女时的那个时间,让一切都从头开始? 这不可能。 从一开始,我就说,孩子,你是在做梦。那不是骗你。还有安公公所言,也没什么错。我没有理由和必要骗你,让你随他进入一个世界,或者叫一个梦。那是经过我允许的。所以说,我知道你经历了什么。你看,你并不认为那是一个虚幻的世界,你有这样的智识,有足够的判断力。你从积翠亭里出来,哦,孩子,你一定亲眼看见了一幕,一幕让你终生难忘的景象,但是奇怪的是,你忘记了。这是为什么?你一定有你的理由,难道你真的忘了?你不需要勉强自己,想起被你忘记的东西。孩子,在我看来,你该去劝劝恭亲王,别费力跟我过不去,你已经看出来了,还有什么堪比下面那个世界的威力?仅仅一朵花就可以除掉一个人,你看到了,你知道了我们的秘密,在我与你分享了所有的秘密后,你也该与我分享些什么。你想想看,是什么,所有你愿意拿来与我分享的,能配得上我对你的馈赠?对你,我还有更好的安排,刚才我们只谈到了事情的一半,你的婚嫁,我说到要为你寻一门好亲事,嫁一个好男人,其实,我真正的想法是,你应该嫁给皇帝。你永远想不到我的慷慨与大度。如果你成为未来的皇后,事情就圆满了。当然,还有一些事情,我没有告诉你。可你要知道,我脑海里有一个无比宽阔的世界,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想。” “不,太后。您留我在身边,是因为恭亲王。您让我嫁给皇帝,是因为……” 她的声音变了,连同她的容貌。我觉出,另一个人正透过这张脸、这个身体对我说。 “你会成为我。我要让你成为我。你被选中成为耻辱柱上的女萨满。这是最大的归顺,心里的归顺。我要你成为我的仆人。我自然会爱你,像爱一个忠诚的人那样爱你,像爱我的亲生子那样爱你。我对亲生子的爱不及我对你的爱。因为你是女人,你与我心心相印。你要像爱父亲一样爱我,要视我为父亲,而不是母亲。生你的人,恭亲王,将是爱新觉罗最后一代亲王。他将替爱新觉罗承担和验证所有的痛苦,忧虑而亡;而我会不死,我会长长久久地活下去。我已经活了近三百年,只要一个新的身体,我就会再次君临。我是圣母皇太后,我也是另一个女人,我们共同拥有一个身体。一半在阳面,一半在阴面;一半在上面的世界,一半在下面的世界;一半是人,一半是梦。你看到的,是一个又一个梦。在紫禁城里,所有的梦都面向过去,没有一个梦会面向未来,因为,未来已经注定。我只有紧紧抓住过去,才能抓住现在;我只有紧紧抓住过去,才会拥有未来。衣服,已经将我们捆在一起,你注定要和我在一起,荣辱与共。我要你成为我计划的实施者,只有当你摆脱受害者的地位,与我同在,你才能获得自由。然而,这一切都无须费力,你已经看见,让一个人消失,是件多么容易的事。当你问福锟时,安公公说什么都是对的,因为没有人能找到另一个人存在的证据,你怎么证明那叫福锟的人曾经是绮华馆的主管?你怎么证明他和你一起去过一个倒立的地方——仅仅只是说出你的见闻,就会被视为疯子。当你站在这里,质问我,一个倒立的世界时,你难道没有觉出其中的荒唐吗?你一来,我就告诉你,那是一个梦。现在,放松下来,试着将你记忆中的一切看作是一个梦,只有这样,你才能与别人一样,你才不会被别人看作疯子。你知道在紫禁城,疯子将怎样度过这一生。 疯子的一生,是看不到底的深渊。如若一个人想要从深渊里获救,只有一条路可走,自裁。自裁是最好的方式,但在这紫禁城里,一个人处置自己的自由,也要看是否符合我们的安排。对我们来说,事情其实很简单,我们要做的,只有一件事,就是穿上适合我们的,世上最光彩的衣裙,装扮好自己。衣服让我们像宝石一样耀眼,像日头一样光辉灿烂。每一个靠近我们的人,都会羞愧于自己的晦暗与虚弱。穿着这样的衣服,会给人们以不可摧毁的信念。无论是谁,无论是多少人,都会在我们面前屈膝俯首。他们浇灌咒语,精心照料花园里的花草,是因为衣服要靠这种药物来编织。 人们需要的,仅仅是一个坚不可摧的形象,人们需要邪恶发给他们一粒定心丸。对于叶赫那拉以外的人来说,那股力量叫邪恶;而对于我们而言,这力量叫善心。我们强大的善心来自别人看不见的事物——恐惧。恐惧是每个人潜在的毒药,这毒药可以杀人。以后你就会知道,我们根本没有杀死任何人,是恐惧杀死了他。这就是秘密。人们不知道恐惧为何物,说不清,看不见,却无时无刻都能感觉到。恐惧有时是有形的,可以摸到的,这就是梦。少数人会在梦里与恐惧较量,更多的人用这武器刺杀自己,而不是刺向自己的恐惧。还没有人能战胜这个武器,当他被引导到恐惧面前时,恐惧会将他变成水滴或雾气。那些不怕我的人大多会这样死去。在梦里,被恐惧的幻想袭击。恐惧有时貌美如花,男人们会被迷惑;女人,会被消耗,变成一副空壳子。我得告诉你,恐惧已经盯上了恭亲王,自从他看到了火焰中的魅影,恐惧便会不断纠缠他,令他夜夜难眠。恐惧就是那个魅影,不断吸噬他的精髓,让他就像陷入了梦魇。陷入梦魇,便是进入死牢,没有人能帮他走出来,像病入膏肓的人无药可医,像你从绮华馆的墙里出来后,无法区分幻影与真实。跟你说吧,你能醒来,与你见不见恭亲王没有任何关系。其实,我并未召见恭亲王,你看到的,全是幻影。你需要的东西在我这儿——一杯花茶,仅仅一杯茶,就能让你区分现实与梦幻,区分自己与他人,也能让你陷入持久的梦魇,让你怀疑自己。怀疑,会将你耗成空壳。要不,我怎能对你如此放心?只有这样,你才会完全依赖于我。你会成为我的人。你已经是我的了,你早该明白这一点。” 许多刺尖叫着从耳朵和眼睛钻进了我的心里。我希望心离开我,这样,就不会有这碎裂般的痛楚了。 第六章 密室对决 我对“自己”充满畏惧,我一路越是靠近密室,就越是心惊胆战,原因全在这里,我的梦穿着裹尸衣,尽管他们叫它衣服或是邪灵,可我清楚地知道,我身上裹着的,是件尸衣。那沉睡百年又醒来的邪灵依附在我身上,而我却感觉不到她,也看不见她;她附在我的梦的身躯上,那么,我就是父亲的噩梦! 影子 许多野蜂在我耳边飞舞。太后的声音嗡嗡一片,她没有回答我最关心的问题:从积翠亭出来后,我去了哪里,我是怎么回到寝宫的。我使劲想也想不起来。我脑子里有一只塞满东西的木盒子,当我想要碰触它时,它变成空白。我的心离开了我。 从储秀宫出来时,天很晚了。安公公一直没有出现,这个时间,他应该在地下花园。福锟没有了,绮华馆谁在照料?太后的意思很明确,我应该是她全身心的拥戴者,不能为自己留有余地。她说了那么多,每一句都是威吓,却并未能让我放弃初衷。我没有忘记,我进宫,是为了回答父亲一个问题,我要给父亲一个确凿无误的答案。翊璇宫处在微弱的光亮里。我适应了黯淡,现在,只有黯淡的地方适合我。 我在暗处坐着,看见一个人向我走来。太后说了,父亲并不曾来宫里看我。依宫里规矩,父亲的确不会来翊璇宫,而且我们的谈话也只能三言两语,我不可能将所见向父亲和盘托出。太后说的没错,我看见的,只是父亲的幻影。父亲的手,是我幻化出来的。此时,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想念父亲,怀着委屈和歉疚。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,我眼里幻影重重。如果我眼里全是幻影,那么刚才我去储秀宫,见到的太后,不也是幻影吗?我躺在床上,想着这一切,结果彻底糊涂了。因而,当一个影子由远及近,走到我面前时,我只是望着她,无动于衷。像是翠缕,太后身边的宫女。贵重的珠宝都由她送到碧琳馆或延春阁。这个幻影来做什么?如果储秀宫和她不是一个幻影,那么刚才她一定听到了福锟没有了的消息。她是除安公公外能证明福锟存在的人。可我凭什么信这个幻影? 她看上去逼真,像储秀宫一样。即便翠缕是个影子,何妨跟她说说话儿?我不在乎她是谁。翠缕跪在我面前,我跟她说,起来说话。翠缕并未起来。翠缕说,她跪着说话更自在些。我说,既然你愿意跪着,那就跪着吧。一个影子跪在地上又有什么相碍的。 翠缕 福锟已经不在了。我是去送珠宝时知道的。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。方才在储秀宫里听公主说,我才知道,他已经没有了。宫里只有太后身边的人才知道“没有了”的意思。正如公主所见,“没有了”,就是什么都不曾留下的意思。不会有遗骸或是别的什么痕迹。他仅仅就存于几个人的记忆里,而且要不了多久,就连记忆也会变得虚幻而经不起推敲。这样,我们倒宁可相信,根本就没有福锟这个人。所以太后才会说,“宫里有过这样一个人吗?”太后倒并非想要否认这个人,而是在太后眼里,我们这些人都是可有可无,随时可以扔掉,或是被替换的。我们这些奴才,早已习惯以这样的眼光和态度看待自己。奴才就是这样,卑贱和无足轻重就是我们的含义。所以太后这样说,是没有什么错误的。我们也常常做着这样的准备,有一天,会消失,被替换,那是轻而易举的事,而且不留痕迹。所以福锟“没有了”,并不意味着恐慌和畏惧。对太后而言,对我们而言,就只是意味着他已消失和被替换。由于我们早已接受,因而遇到这样的事,才能保持平静。福锟从“没有了”的那个时刻,就已经从他人的记忆里消散,这远比死亡来得彻底。然而,“没有了”的福锟对于奴婢而言,却并非消失,而是缺失。我来这里,是因为奴婢曾深蒙此人眷爱。现在他不在了,只有公主还在提他的名字,想要证明他曾经在过,这让我感动。公主离开后,我心里的缺失感愈加强烈,一时间,我很想跟公主您说说这个人,或者仅仅只是念念他的名字,也算是对他的怀念和祭奠了。所以我只能来这里。 我与福锟虽然常见,但总共说过的话,也不过寥寥几句。在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,他是怎么知道我的心愿的?我是一个伺候人的宫女,按吩咐做事,对主子的一切东西都不该抱有非分之想,福锟却知道,我心里想要一件绮华馆织造的春衫。有一次,福锟问我,姑娘,你要的东西,我可以送你。我愣住了,问,我可曾要过什么吗?福锟说,你想要一件绣满海棠花的春衫。我对他笑了一下,就离开了。在宫里,这是天大的罪责,无异于偷窃,但福锟愿意为我承担。在问完那句话之后,又过了一阵子,我再去绮华馆时,他将一只小包裹递给我,说,拿去吧,是你想要的。 我摸了摸包袱皮便知道,这是我向往已久的东西,一件绮华馆织造的,绣满海棠花的春衫。我没有穿这件衣服的机会,只能在自己狭小的住所,等其他宫女不在的时候,偷偷看一眼这件春衫,摸一摸上面的花纹。夜里,我枕着这件衣服入睡。这就是女人的虚荣,愿意冒死去换的虚荣。福锟愿意满足我,因为这件薄衫,福锟打动了我。每天,即便我不来绮华馆,我也知道有一个人陪着我,有一束看不见的目光在远处注视着我。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,从此,我只有想着这个人时,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。我们之间有一道神秘的感应,我能知道他是否在想我,能感觉到他的爱护。我就这样过着每一天,心里充满了柔情蜜意。这在宫里是不被允许的,因为你爱一个人,就意味着你怀有私心,那么你对主子的忠诚就掺了杂质。但我一点儿愧疚都没有,我发现,即便是一个奴婢的生活,也会因为他人的关爱而变得不同凡响,我,一个可有可无的人,从此便获得了自己的分量。我每天都在体味被爱的感觉,这隔着一重重宫殿而默默陪在身边的暖意,越来越强烈,也越来越有形。他就在我身边,一刻也不曾离开过,伴我做每件事,与我说话,抚平我不小心做错事而带来的挫折。譬如说,我不小心将香灰撒在太后的扇子上,留下难以去除的痕迹。太后眼里可是不揉半点沙子的,太后的这些习惯已经渗透到我们的习惯里,若不这样,我们所做的任何事都不能令太后满意。所以我看着这扇子上的污点,觉得犯了天大的罪过。我当即跪在地上,向太后屋里供奉的白衣大仙祈祷,却难以平息心里的不安与愧疚。我回头问那一直陪着我的人,他就在侧旁,我问他,该怎么办呢,我要不要为这件事去死呢?他摇摇头,示意我将扇子放好,太后永远不会用那把扇子,有那么多扇子,用的人又只会是太后的奴婢,所以,将扇子收好便是了……福锟替我解决了很多难题,从未间断过。一直到前几天,忽而,关于他的一切,我再也感觉不到了。我不能打听,只觉异常孤单,我焦虑地想要知道他去了哪里,但愿他是出宫了,我一直不敢想,他是“没有了”。“没有了”,是最为严厉的惩罚,一个人会像雾气般消失,踪迹皆无。宫里有这种死法,安公公经常以此法处决犯错的人,这远比鞭打来得更方便更有效,我不愿将这种死法与福琨联系在一起。 在宫里,我们不能问这样的问题,他犯了什么罪。犯任何罪都是可能的。因为无论何种样的罪过,都可以被命名和发明。安公公身上的一切都令人恐惧,我们听不到他的声音,他像猫一样身姿轻巧,狗一样嗅觉灵敏。想逃出这个人的眼睛,是十分困难的。我们也不能问,那个人去了哪里?甚至我们将要去哪里,在何时何地被以犯罪的名义“没有了”,我们也不能问。在宫里,我们知道的东西只限于我们所服务的事,我们除了知道有“没有了”这种刑罚,对一个人是怎么“没有了”的,也是一无所知。所以,公主,我只是知道福锟“没有了”,却不知道他是如何“没有了”的,而且,我不该知道更多。我来这里,只为了说说这个您刚刚提到过的人,为了对他曾经给予我关爱的一些缅怀。 公主,您说,您目睹了福锟“没有了”的过程。我错怪了安公公,因为您说您亲眼看到,福锟是被另一个自己杀死的。安公公并未动手。福锟是在触到另一个自己时,被那另一个福锟……融化了…… 这不可想象,公主。我们竭力回避谈论这种神秘的死法,我知道,每个人都在心里猜测过这种死法。“没有了”是如此平常而为大家接受的事,因而,很有可能下一个要被“没有了”的人,就是我。安公公是不会让人目睹这个过程的,对一件可怕事情的想象会加深恐惧的等级。无可否认,我们一直被关于这类事的想象所震慑,这就是原因,也是我们对一个从身边消失的人无动于衷,漠然视之的原因。我们假装他没有存在过,这样可以让我们的恐惧减弱,而“反正我们都是要被‘没有了’的”这种想法又将每个人都拖入其中,让我们分享恐惧。我们并非没有担心,而是恐惧到了只能用漠视来使自己平静的地步——您说福锟有另一个自己,据我所知,绮华馆里的太监,都有另一个自己。他们是“半人”——这是我们私下里对他们的称呼。他们的另半个自己被剥离了,他们比别的太监更加残缺,也更可悲。 我想,恐惧总会令人想要做点儿什么。要么极尽全力将手边的事情做好,要么完全让自己沦为任人宰杀的鸡鸭。每个人都怕安公公。鞭打、关进黑屋子里,或是喝有毒的茶,这些其实都算不了什么,每个人最想知道的,是“没有了”这件事。他到底是怎样做的?伺候安公公的,一个刚入宫的小太监,我们中有人用酒哄他,让他说出实情。小太监只说安公公住的地方,内室里存着许多小瓶子,每个瓶子上都写着人名,每当有人激怒安公公,他就会命人从内室取出一个标有此人姓名的小瓶子放进袖子里。小太监说,这些被取出的瓶子从未再回过内室,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。小太监只知道这么多。 瓶子,让我们陷入更加难以琢磨的猜测。我们私下其实并不交流对这件事的看法,在宫里,说话是冒险,极有可能为自己惹来杀身之祸。虽然我们已经抱着注定被屠杀的心态,但是每个人都愿意活着,或是多活些时日。因而,我们总是在做着活计的时候,不动声色地用不相干的语言、手势和表情来交流所想。这是长期在一起生活的人才能懂得的语言。我明白大伙儿对瓶子的看法大致有两种:一种是,瓶子收着那些人的灵魂;另一种看法是,瓶子里装着恶咒,或是毒虫,只要安公公念一下咒语,恶咒和毒虫就会袭击目标。无论哪种看法,瓶子里装着让一个人“没有了”的法子,是肯定的。 终于有一天,我去了这个地方。 我是太后身边的人,小太监是给我这个面子的。我想好了来的理由,就说要转告安公公,有件氅衣的花色太后不大满意,安公公得拿去重做。我是来找福锟的瓶子的。既然福锟可以送我春衫,我为何不能将这个瓶子偷来,送与他呢?当一个人感受到爱时,爱便成了必需品。我不知道这个瓶子是如何杀人的,想象击溃了我。我设想福锟被“没有了”之后,我的生活,将是难以忍受的,就像屋子里最后一支蜡烛也熄灭了。我害怕这样的景象,可以说,我因为害怕而生出想要一探究竟的勇气。即便弄不出福锟的瓶子,看看这件事是否属实,也是必要的。总之,从恐惧里生出了相反的力量,我在午夜潜入安公公的住所,我跟守在屋里的太监扯东扯西,最后用一瓶酒摆平了他们。太后睡前也喝一小口酒的,为了尽快入眠,酒里放了睡药。我拿了太后的酒和睡药。 做这件事时,我心里充满内疚。我是一个诚实的人,从未偷过宫里的东西,我总是口对心,心对口,从不说谎。我一心想要服侍好太后,这是我的本分,我的心愿就是完美无缺地做好太后吩咐的每件事,在某一天拿着太后赏赐的银两出宫,嫁个体面的人,过体面的日子。尽管每个奴才随时都有“没有了”的危险,可我一直认为,这是由于奴才们没有将主子吩咐的事做到尽善尽美而应得的惩罚。我想,只要一个人尽心尽力,总是可以将事情做好的。可当一种好感觉来临时,这些想法会被轻易改变。 一切都源自我奢望得到一件绮华馆织造的春衫。而一切的一切又都在于,有人猜透了我的心思,帮我实现了愿望。这是比说话更大的冒险,有人愿意为我冒这个险。我枕着这件衣服入眠的时候,就会为这件事,为这个人所震撼。这件事改变了我,让我愿意冒同样的风险,去为他做点儿什么。 我并不清楚能为福锟做些什么,福锟从未要求过我。当班的四个小太监睡着了,我从小太监手里取走钥匙,径直朝内室走去。我忐忑不安,神经绷得很紧,最小的声响都会让我惊跳起来。可这里没有声音,只有死一般的寂静。内室看上去像一间巨大的药房。越往里走,越是阴冷,还有一股香水和香粉的混合气味。 我进了安公公的内室。 我听小太监说过内室的情形,我也曾想象小太监说的小瓶子,但是耳闻不如眼见。真的,那是一场噩梦。平静下来后,我想,那些瓶子无非是一个又一个囚禁之地。屋里放满了类似中药铺装小抽屉的柜子。每个抽屉上都写着人名,一排排,让我眼花。有一个抽屉上,写着莲英的字样。前阵子,我见过一个刚进宫里的小太监,太后赐名莲英,我记得这小太监,是因为他太丑了。我打开这只抽屉。抽屉里装有一个倒放的瓶子。瓶子里有一团烟雾,别的什么也看不清。我拿出瓶子,放在中间的一张桌子上。桌上有盏长明灯,我挑了挑灯芯,打量瓶子里的东西。瓶子摆正后,里面的烟雾渐渐凝聚成形。 是一个赤裸的、缩在一角的人。我竭力想看清这个人,恍惚中似被带入另一个地方。我使劲儿眨眼,瓶子里的人很小,带着手链脚链。这就是他们说的地牢吧,我看着他,他渐渐转过脸。我大吃一惊,原来他是一个活物,但未必就是一个人——一个人怎么能被装进瓶子里呢?以我在宫里的全部经验,也无法相信和理解。不容否认的是,他看见了我。他的脸正对着灯光,我认出,他就是刚入宫,太后赐名莲英的小太监。我吃了一惊,下意识拿出帕子,遮住自己的大半个脸。他根本没认出我。他只进储秀宫一次,由安公公带着。他是安公公的同乡,该是安公公选中的人。他来储秀宫求一个名字。太后说,将脸抬起来。这小太监根本不敢四处乱看,只将脸抬起一秒种后就慌忙低下。一秒钟他不可能看见我,他甚至连太后都没看清,他不可能认识我。即便如此,我不能大意,我用帕子遮住脸,盯着这叫莲英的人。 他的头在瓶子里忽然膨胀,变得极大。后来,整个脸都充满了瓶子,鼻子、嘴唇在瓶子里挤压变形。这无疑是我在储秀宫见过的小太监,但又不是他。他的脸像水中倒影,时而逼真可信,时而似被摇曳的水波拉长歪曲,模糊不清,失去形状。我想我们常说的妖孽无非就是这样。我说不清是为何故,一面怀着巨大的恐惧,一面却充满了勇气,眼睁睁看着这个变幻莫测的人。他与我对视,眼里充血,无比凶险。印象里那叫莲英的小太监是非常恭顺卑贱的;瓶子里的这个人,则是无比的狠毒与凶恶。他被链子锁着的手忽然伸到胸前,卷缩的手指张开,想要抓住我。我虽然清楚他在瓶子里,还是不由自主倒退一步。可怕的一幕出现了,他的手竟伸出了瓶子,跟着那双手,他的头也正在努力挤出瓶子! 我吓坏了,使劲咬咬舌头让自己保持清醒,我想,无论如何要将瓶子放回原处才好。那些小抽屉是一个又一个小棺材,回到里面就会没事儿的。我拿起瓶子,尽量避开从瓶子里伸出的手,一心想要将它放回抽屉,可那双手四下抓挠,似有天大的力气。我被它们抓住了。我想抽回自己的手。抓着我的那双东西湿漉漉、黏糊糊,恶心极了。我不得不竭尽全力。忽然我心头涌起莫大的自信,我想,就这么一个小瓶子,就你一个刚入宫的、卑下的小太监,就想将我拖入你那肮脏不堪的境地,好大的胆子!一面想我就骂出了口,我将我所能想到的吓唬、鄙视的话一句句吐出,纠缠我的那双手松弛下来。我抽回自己的手。慌乱中,瓶子掉在了地上。我想,这下完了,这是一个琉璃瓶,会碎的,不仅安公公会发现,而且瓶子里叫莲英的妖孽会出来撕碎我。幸亏地上铺着地毯。瓶子没有破碎,而是向着一个方向滚去。我立即扑向瓶子,截住它。我发现了秘密,当瓶子放倒时,里面的人就会变为一团雾气。我瘫坐在瓶子旁边,紧盯着这团雾气,大口喘息着,生怕它又聚为人形。我不能浪费时间,喘息未定就将这瓶子送回抽屉。合上抽屉,屋子又如之前一样沉寂。我惊魂未定,一面想,若这叫莲英的妖孽,手能伸出瓶子,而这瓶子又摔而不碎,莫非,这瓶子被施了咒语? 我不能停留太久,我深深吸气,像是潜入深水,开始寻找标有“福锟”字样的抽屉。这无异于大海捞针。粗略看去,这些柜子里至少有上千只抽屉,仅是将每个抽屉上的字都看一遍,也要花大半天光景。我后悔给小太监用了睡药。若是没有知情人,很难找到福锟的名字。事实上,我只认得福锟这两个字。我就这样焦虑而无奈地一排排看过去。到第三排时,我扭头,发现另一列柜子的一个抽屉拉出后,却并未关合。我走向抽屉,抽屉是空的,上面的字,是福锟。福锟的瓶子被拿走了,能看出是在十分匆忙的情形下。我预感到不好,我为福锟深深忧虑,为自己没有早一天来这里而懊恼。莲英的瓶子装着一个可怕的妖孽,可如果是福锟的瓶子呢?如果是福锟从瓶子里伸出手,他一定是在抚慰和邀请我,他不会那么可怕。而我会接受邀请,任由他带我去任意一个地方。在这双耳嗡嗡作响的时刻,我的思维反而异常活跃,我开始想,既然太监们都有一个瓶子存在抽屉里,那么安公公是否也有一个瓶子呢?如果有,这个瓶子在哪里?这些瓶子是不能被人看见的,若一个人看到装在瓶子里的自己,会怎样想怎样做呢?这是瓶子必须秘存的道理。那么,安公公的瓶子会放在这里吗?不,他不会自己保留瓶子。安公公尽管是太后的心腹,但以太后深不可测的心思,太后是不会让一个奴才的权力大到难以控制。安公公的瓶子应该是被太后收着,他的瓶子也只能在太后屋里。我努力回想在储秀宫见过的各种瓶子,然而,这样一种琉璃瓶,我还是第一次见到。 储秀宫的琉璃器,一般装香水和洋酒。太后不喜欢这些洋玩意儿,每次送来,总是收在库里。这些东西,太后是不会看第二眼的。宫里所用,多为玉器和瓷器。瓷瓶都有着细长的颈口和勃然扩大的瓶体、繁花锦簇的装饰。安公公柜里的瓶子,最多只能称为罐子。三寸高,上下一般大,没有瓶颈,除了一只花形盖子外,没有任何装饰,十分简陋。这是我的看法。我已经知道,倒放的瓶子没有威胁,离开前,便又打开几只抽屉。瓶子的形制都是相同的,只是大小略有不同。瓶子里,一股烟雾状的东西,有的浓重,有的稀薄。我挑出几个平日里看着极为温顺的太监的瓶子看,发现并不是每只瓶子里的人,都像莲英那般恐怖。有的瓶子放正后,里面的“人”抖缩在一角,眼里满是畏惧;有的瓶中人的面色是十分忧伤的,让人可怜;有的一脸痴呆,使人生厌。瓶中,有的将手伸出来,只是想摸一下瓶子外面的活物。在看过十数个瓶子后,我合上抽屉,快速离开了这阴森的、潮气蒙蒙的地方。 现在看来,我去安公公内室的那一夜,正是公主您去一个神秘地方的时刻。我去得太晚,从此失去了回报福锟的机会。第二天,福锟便“没有了”。“没有了”的可能最大,宫里若是有人无比干净地消失,便是“没有了”。“没有了”其实是唯一的可能,可我还是抱有一线希望。自福锟离去后,我每天都无法摆脱自责,若早一天去安公公的内室,若早一天找到福锟的瓶子,结果就不会这样。若我能更早些得到瓶子,若福锟,仅只是半个福锟,也会与我相伴相随,度过这无比黯淡、时刻不得轻松的宫中岁月。真的,一半的福锟就够了。 一切都无法挽回,所有的遗憾,都转化为对安公公的恨,我希望有一天,能目睹安公公以同样的方式消失——“没有了”。只有这样,才能平息我心中的愧疚与愤恨。 在宫里,没有人不希望安公公尽快“没有了”,安公公是恐惧的化身,我明白这一点,我愿意帮助大伙儿,让这个人“没有了”。也许,安公公“没有了”之后,我们只会得到片刻的喘息,但仅仅喘息片刻,对我们也是弥足珍贵。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安公公是杀不死的,之前我也这样认为。他养护得很好,宫里他只怕太后一人,所以太后必然握有杀死他的法宝。我确定无疑,能杀死安公公的法宝是一只瓶子,这瓶子在太后手上。 明白这一点后,我的目标就很清晰了。储秀宫我早晚都去,轮流值夜,可以说每个角落,我都是熟悉的。但我怎么也找不到这样一个琉璃瓶。我每天万分仔细照料太后,这本来就是我的心愿,储秀宫的宫女都只有这一个心愿,就是做一切令太后愉快的事,千万别惹太后不高兴。这种尽心尽力倒不是出于恐惧,而是出于爱。我们都爱太后,我们惧怕她也是出于爱。事实上,在太后面前,我分不清爱与恐惧的区别,只能尽力忠诚。我们自进宫之日起,就将接近太后、在太后身边服侍看作最大的荣耀。若我们有朝一日出得宫去,这种荣耀会伴随我们一生,也会令我们的子孙脸上有光。我相信,安公公将这宫里所有的恶聚集一身,太后重用他,自然有太后的道理。太后英明睿智,自不会给我们解释其中的原因,既然太后认为有必要,那么安公公就是必要的,连同他的邪恶也是必要的。那么,他的邪恶就不能称为邪恶,而是工具。他,安公公,仅仅是为太后所用的一个工具。这也是我之前从未仇视安公公的原因。太后使用他,就像使用我们一样。 我确信每个宫女都想安公公“没有了”,还因为一件秘事。公主,您请看,我两只手的手心里都有一个唇形的印记。储秀宫里的宫女都有这个印记。这个印记很淡,像是用极淡的墨画在手上,但它却无论如何都洗不掉。这个唇形,不仔细看,不大能看清。我们供养着这个唇。公主,若您见过一种花的话,您就会明白我的意思。您别惊诧,依我看,您迟早是要知道这事儿的。月亮从满月开始走向缺损的每一个夜里,都会有一个宫女,被领去供养一朵花。那不是一朵花,而是一张嘴。这张嘴吸附在我们的手上,吸食我们的血液。我们被警告不能将此事告知第二个人,因此私下里,我们从不谈论。但是,毫无疑问,每个宫女都有这样的经历。我就只说我自己吧。我被蒙着眼,由安公公身边的一个小太监领着,进到一个地方。我被掠去衣衫,跪下,双手平伸。只有一次,我趁小太监疏忽,看到了我是被何物所吸食。那是放在香几上的一张纸,纸上用墨汁勾勒着一朵白描花。我被小太监抓着手停在离这朵纸上花一尺高的地方。一会儿,奇异的事发生了,这张纸猛然升起,吸附在我手心上,像蛇和蝙蝠一样咬住我。有种能量开始在我体内充斥,令我全身震颤,心狂跳不已,像是遭了雷击。 第一次被“雷击”会人事不省,失去知觉。 我身体里的某种东西被吸走了。纸上花落下去时,整个花形变得生气勃勃。在被“雷击”后,我一直以为我眼里出现了幻觉,纸上花忽然有了颜色,从纸上突现,变成了一朵真正的花。在经历三五次“雷击”后,我大概知道,这是一朵需要吸食处女之血的花!但我们从来不知道,也不能问,这朵花是作何用的。我手上残留着血迹,浑身虚弱无力,脑子里有空洞的回音。我从未看清去过的地方,每次,我都会对自己说,这次,我挺不过去了,我会死的。但每一次我都能活着离开。我们都活着,每月一次,将自己的血献给一朵纸上花。公主,您看,我们雪白的皮肤,不仅与我们的精心养护有关,还与被吸食的经历有关。我们的脸色若是不敷粉,就会是一种惨白;敷上粉后,脸上才会是晶亮的雪白色。这种白皮肤只为我们所有,仅仅看脸色,我就会知道一个宫女是否被吸食。从公主您的脸色上看,您并未有被吸食过的痕迹。 储秀宫的每个角落我都不动声色地查看了一遍,却没有发现安公公的瓶子。我心想,这就怪了,这个瓶子一定是放在离太后最近,最容易取到的地方——座位旁边,梳妆台的小抽屉里,香几边,该不会藏在太后的袖子里吧?不会。我百思不得其解,我一边整理太后的被褥,一边凝神想着这些问题,这时,我觉着后脑勺被悬挂在帐子里的香包碰了一下。帐子里挂着许多种香包,香气四溢,对一般人而言,这香气太过浓烈,闻着就会打喷嚏。我闻惯了,在这间屋子待久了,衣服上都是这种香味儿。我揉着被撞疼的地方,心想,香包里全都是些花瓣儿香料什么的,怎会这么硬呢?便仔细看了看那只香包。它比别的香包都大。我伸手摸了摸,心跟着剧跳起来。我摸到一个光滑的东西。我四下看看没人注意,便将香包解下,打开细瞧。里面果然装着个三寸高的瓶子,上面的字是,安德海之瓶。我赶忙将香包恢复原状放回原处,这是太后放在眼皮子底下的东西,不能拿走,只能先将它放回原处。 公主,也就是说,我找到了让安公公“没有了”的办法。可我只是找到了这个瓶子,却并不知晓该如何使用。公主,我从您的眼神里看出,您想要这个瓶子。您见过福锟“没有了”的情形,您知道怎样用它。如果有一天,您想要它,我会听从您的吩咐。 翠缕说完这一番话后,停下来,她的眼神在问,难道你不想杀他吗? “翠缕,自我从地下花园出来后,就分辨不清哪里是真实,哪里是虚幻,现在,你告诉我,我刚才是在储秀宫里?” “是,您在储秀宫。” “我跟太后说了很长一段话?” “是,您在跟太后说话时,宫女们都退下了,只有我听到了前面的部分。您来时,离开时我都看了时钟,您在储秀宫停了有两个钟点。” “你是真实可信的?” “公主,您摸摸我的手。” 我摸了摸。我感觉到手的温度,皮肤的光滑,跟梦里是不同的。 “翠缕,恭亲王可曾来这里见我?” “不曾。” “即便如此,我为什么要相信你?安公公是太后的亲信,我为何要杀了他?你难道不是太后派来试探我的人?” “公主,将我的手翻转过来,仔细看看。” 我将翠缕的手翻过来,移到灯下。 “上面可有一个唇形?”翠缕问。 “是一个唇形。”我说。 “现在您看仔细了。” 翠缕抽回手,拿出帕子,擦拭自己的脸。她肤色白皙,没有一丁点儿瑕疵,耳朵上的两只小翡翠耳环,几乎将半边脸都染绿了。这是我见过的完美肤色。翠缕一点点擦去脸上的粉和唇上的丹蔻,结果,我看到了另一张脸。没有半点血色的脸,惨白到近乎发青,差不多,能看见皮肤下蓝色的血管,尽管,她没有披头散发,可这不就是一张厉鬼的脸么?我不忍再看,别过头。 翠缕笑了。 “公主,别怕,我擦去粉,就是为了让您看到一个真实的翠缕,每个月都被残害一次的翠缕。仅仅因为这个原因——我对安公公的恨——还不能令您信任吗?还有,若太后知道我有件绮华馆织造的春衫,仅此一项,就足以让我死两遍,更不用提到福锟。” 我再看翠缕那张惨白的脸,忍着厌恶。 “你来的时候太后在做什么?” “我服侍太后用下睡药,看她睡熟后才来这里。” “你都跟我说了些什么?” “公主都听到了些什么?” “我们一直在说宵夜的事,我喜欢吃八珍糕,而御膳房送来的却是春卷,我怎么能吃得下呢?” “是,公主,奴婢告退了。” “等等,若是我有一天真的要那只‘安德海之瓶’,你肯为我拿来?这更是死罪。” “我已经犯下两个死罪,再多一个也无妨。公主,看看这张脸,我已经是半个死人了。” 翠缕重新跪下,磕了一个头,退着离开了。 我躺在宽大的床上,睁着两眼,直到幽暗的宫殿里,有了些许光亮。 御花园 我的生父恭亲王,在帮我的表弟夺回宝座后,有一段时间,心理的确得到了极大的安慰。尽管他不喜欢懿贵妃,对这个女人心存疑虑,可他还是以最大的勇气与胆识,捍卫了哥哥咸丰皇帝的尊严。恭亲王为此得到很多头衔:议政王大臣、军机处领班大臣、宗人府宗令、总管内务府大臣、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。父亲声名显赫,几乎独揽了帝国的外交与内务。后宫里,东宫太后像隐身人,西宫太后则将多余的精力都用在衣服首饰上——这是父亲最初的印象。父亲终日洋务呀,太平军呀,库银呀,但西宫太后会打断父亲,对父亲说,六王爷,你的蟒袍看着可是穿旧了,不用你们内务府那些笨手笨脚的匠人,我送你一件袍子吧。父亲则说,太后,宫里除了内务府可还有别的织造处?西宫太后又说,我身为大清的圣母皇太后,难道不能有自己的裁缝和织机工人吗?是这样,为什么不可以呢?应该这样。父亲这样回应时,也是这样想的。 恭亲王身兼多种职务,自由出入紫禁城。父亲处理政务的地点在武英殿以北,右翼门西面的院内。这个庞大的、分工细致的机构,掌管着全部的宫廷事务。它的职责包括办理宫内财务、工程、祭祀、朝贺礼仪、扈从后妃出入,总理皇子、公主家务,宫内筵宴设席,监视内阁用宝,宫内及圆明园值班,考察,任免,引见本府官员诸事。父亲管辖的事务十分庞杂琐碎,在1865年以前,父亲的心力都用在军机处和外务上了,南方的太平军耗费他太多的精力,而梦中,父亲常常被圆明园的大火惊醒,还有那火光中的女人的脸。每逢此刻,父亲就会默念道,恶咒。 在1865年3月的这个夜晚,所有的事都在向我证明,那令父亲即便在梦中也深感忧患的诅咒,的确存在;父亲看见过的,火光中的幻影,也存在。太后称那幻影为“她”。可以肯定的是,我离父亲想要的答案已经很近。秘密握在安公公手里。地下花园经历的前半部分,我清楚记得,而我不记得的后半部分,安公公是不会老实说出的。幸好,翠缕已经找到了瓶子,只有这个瓶子能撬开安公公的嘴。有那么多人的梦装在瓶子里,即便是奴才,即便怀着深入皮肉和心肺的恐惧,终会有人从恐惧中得到勇气。福锟是,翠缕是,我也是。 我知道每个白昼,父亲都与我共处内城,仰头看着同样一片天空。我们之间隔着二十八条巷子,五十九个拐角,六十五道门和两百五十七名太监。我心里默数着这些巷道,穿过长廊,推开一扇扇门,拐过无数个转角,绕过许多奴才的注目,一直走到父亲身边。父亲身为内务府主管,却不知道有个叫绮华馆的地方,更不知这地方原来比他管辖的内务府还要广阔,不仅有一片地上的亭台楼阁,还有一个倒立的地下花园。这一切,讲给父亲听,父亲会相信吗?若是不亲自前往,没有人会相信我说的话。更何况,有那么多被掠去梦的太监,盯着他的一举一动。 我静候时机。绮华馆的秘密压得我无法喘气,噩梦连连。太后说了,我是她的女萨满。我就是那督查衣物织造的萨满,因那衣服的花样里充斥着咒语。我必须重新回到绮华馆,做以前做的事情,还要比以前更加尽心尽力,更加心悦诚服。每天一早,我会去储秀宫向太后请安。我在她面前,更温顺,更懂得赞美的妙处。我赞美她所有的衣服、首饰,赞美她年轻不变的容貌。她用过的鲜花我收集起来,不让人扔掉,而是存入一个特制的锦袋里以示珍重;太后所用之物,我也一一过目,看看其中是否存有瑕疵。于是我看到了储秀宫,紫檀木雕花床上的悬挂之物,花形的荷包,安德海之瓶。我验看过了,与福锟的瓶子并无二致。 绮华馆有批新装已经完工。衣服用绸匹包好,放在写着名字的木盒子里。每个盒子在经过太后过目后,在太后眼皮子底下密封,以备赏赐之用。太后说过,要赐一件蟒袍给恭亲王。这件蟒袍经过太后查验,收进标有恭亲王字样的匣子。太后命我当面将匣子亲手捧给恭亲王。我看着父亲,用中指点了点盒子,父亲应该知道这匣子里是有文章的。隔层里夹着我写的纸条。我的纸条非常简短,只有一句:拘安,秘密在他手上。 父亲该在晚上看到我的纸条。父亲一定坐在祠堂的蒲团上,打开那只木匣子。木匣内部只有一个非常小的标记,一个墨点,父亲只要按一下墨点,隔板就会松动。 我回到了绮华馆。 福锟没有留下半点痕迹。他坐过的椅子,用过的房间,现在,一个新的福锟坐在他的椅子里,在他的房间里走动,用他桌案上的茶具。他原是福锟的助手,早已熟悉所有的事务。他做得分毫不差,丝毫不乱。 “有一幅夏装的草图要修改,我把他交给了福锟,不知道,这张图是否已经改好?” 新福锟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,好像不知这个人是谁。 “你不认识他,还是忘了他,还是,你假装不知道假装忘记了他,别跟我说,你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个人——你不曾是他的助手吗?” 新福锟吓坏了,慌忙跪下磕头。 “回公主,奴才并不曾记得福锟这个人。绮华馆也许有过这个人,也许从未有过,奴才对这个人毫无印象。您方才说,奴才曾是这个人的助手,果真是这样吗?又或者,果真不是这样?您的说法令奴才无以分辩。对奴才而言,所有事,都是主子说了算,奴才并不想为此多费思量。公主,每天有这么多事务等着奴才,您又有那么多吩咐要奴才一一完成,奴才付出所有的努力,唯恐有误,哪有空闲去琢磨一个人是有过还是没有过?这件事太复杂,超出了奴才的智识。照奴才的想法,福锟这个人是有,是无,完全要看主子您是否高兴。您高兴说有这么个人,那么肯定,他是一个活人;您不高兴说有这么个人,那肯定,这个人便是死的,或者从未有过。对主子您而言,福锟是活是死,都只看您的心情好坏,因而这个问题,您不能问我,我也无法回答您,更无权追问您,您就不要为难奴才了,所有的事,奴才都只听从您的吩咐。” 我差点没将一口茶水喷了出来。 “好好好,我现在就叫你福锟,你可愿意?” “奴才听从公主的吩咐,奴才的名字从现在起就叫福锟了,奴才多谢公主赐名。” “我吩咐你,去把我说的那张图找到,现在就要。” “福锟这就去找。” 新福锟从地上爬起来,在案头一大堆草图里搜寻,他没有问我是什么样的图,他没有必要问,他见过。他很快就拿到我想要的图,捧给我看。 “你怎么知道我要的是这张图?”我挑着眉毛问。 “回公主,您将图亲手交给福锟,吩咐福锟修改。” 我夺过图,心说,这个活鬼,云里雾里说话,倒没将自己绕进去。 我查验草图,监督每个奴才。他们是被安公公装在一只只瓶子里,终日操劳,不得安息的奴才。还有一些奴婢,为一朵神秘的纸上花提供血液。我属于哪一种?翠缕说丽妃的女儿小公主,也被吸食过,我却为何能逃此一劫?有许多疑问在我心里,乌云般盘旋着,这一切都要等父亲撬开安公公的嘴,打开密室,少不了,会有一场争斗……每天,我将自己掩饰得很好,面沉似水,竖起耳朵,提着心,等父亲的消息。五天后,消息来了。 父亲遣人送来的一盒芸子糕里藏着一张纸条,上面写着:已妥。 父亲说“已妥”,只有一个意思,就是安公公已经被控制。芸子糕是刚刚做好的,做得仓促,火候也大有欠缺,这说明,这件事其实是刚刚办妥的。做好芸子糕,最快也要二十分钟,送来这里需要半点钟,那么拘押安公公的时间最多就在一个时辰之内。在这个时辰,安公公刚从太后寝宫出来不久,正走在西长街。父亲的人想必已在延庆门设伏,擒拿了安公公。 在父亲送来这盒糕点的五个小时之前,我就知道,我该做些什么。我知道今夜是父亲与紫禁城秘密对决的日子,父亲会来绮华馆。这种预感强烈到我眼里布满了父亲走来时的幻影。幻影重重,我不得不问我的贴身宫女,门那边站着谁?或是,你听到脚步声了吗?黄昏时分,父亲沉重的脚步声令我双手颤抖。我要去绮华馆与父亲汇合,我不会错过今晚。为了平息紧张与亢奋,我坐下来拆了一只荷包。我用针挑开花朵、花蕊和叶片,让自己镇定下来。是的,这个时候需要的,是我在宫里练就的与年龄不符的沉着和平静。当我绣完一朵小蓓蕾时,我的心像无风的湖水般平静。我去储秀宫面见太后,一切都像往日那样,太监摆好晚膳,宫眷们分立左右,为太后布菜。我必须找机会告诉翠缕,今夜我需要安德海之瓶。到最后一道汤菜时,我对太后说: “母后,前日您吩咐翠缕送来的八珍糕味道最是不错,孩儿今天馋了,想要向母后讨些拿回去当零食吃呢。” “这有什么难的?翠缕,吩咐下去,让他们现在就做,做好了送去翊璇宫。” 太后离桌后,我和宫眷们站在桌子两旁默默用餐。我什么都吃不下,勉强咽下几口汤水就向太后跪安。太后却并未放我走,饭后,许多人要陪她去御花园遛弯消食。 再过三个小时,我就会与父亲在绮华馆会面,时针一直在我耳边滴答作响。太后对此毫无察觉,安公公不知道在他陪太后掷完骰子后,会被父亲的人拘禁。安公公一路搀着太后,我一直忍着不去看这个人,我一直在找机会,告诉翠缕,我要这个人的瓶子。父亲需要安德海之瓶,否则如何让他说出实情?四十分钟,我强忍着在御花园里闲逛。翠缕跟在太后身后,手里捧着烟具。安公公盯着所有的宫眷和宫女太监们。我不想做任何妨碍父亲的举动,对于安公公这样的人来说,不经意的动作或表情都会令他警觉。因而,在这漫长的四十分钟里,我没有找到接近翠缕的机会。这样,翠缕便不能在送八珍糕时连同瓶子一起送来。我不免焦虑。焦虑中,我轻轻敲击着廊子下的扶手。安公公凑了过来。我看了一眼太后,翠缕正服侍她吸水烟。安公公在旁边站定,让侍茶的太监送来茶盏。我望着别处,但安公公并不退去。 “公主,您一路盯着我的后背看,我一路猜测,许是我背上出了问题,所以除了奉茶,我特意来请教公主,您有何事吩咐奴才?奴才愿为您效力。” “安公公,你脑袋后面可是长眼睛了?” “公主,您若是没有吩咐,奴才就告退了。” “好,这会儿也是机会,不妨直说了吧,安公公,想必你是知道的,我一直讨厌你,从见你的第一面开始,就讨厌你,我觉得你跟蟑螂和白蚁没什么区分,看见你,我就浑身不舒服,一路上,我一直都在想,像你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出现在宫里头呢,而且离太后这么近。我想,差不多所有人的感觉都与我相同,如果你聪明,就会知道,我说的全是实话。” “公主您真是心直口快啊,这正是太后厚爱您的原因!即便是奴才我,也很欣赏公主的直言不讳!公主方才所言,奴才是相信的,所有人都厌恶我,希望我遭遇不幸。但是很遗憾,奴才的身子骨可是健壮得很,至今,还没有人找到应付我的法子,即便是当今朝廷地位最显赫、最强有力的人,又奈我何?请大公主也容我直言,您知道,我说的是恭亲王。我知道王爷对我恨之入骨,恨不得除掉我,心里才能踏实,怎奈我这个奴才但凡一般人可是收拾不了的,如果有人想要设计谋害我,那就让他来试一试,看看能奈我何?即便像大公主这般太后身边的红人儿,也只能将厌恶藏在心里。公主您说得不错,所有宫人,都厌恶我,想要除掉我,我清楚地知道这一点,但我很享受这种被人憎恨的滋味。你看,人人恨我,却又不得不将恨意藏在心里,即便是公主这样尊贵的人,也不例外,这难道不是一个非凡的成就吗?厌恶也好,恨也好,倒毋宁说,人人怕我,这才是最重要的。您不觉得,秩序、规矩,就是靠这个,靠人人心里的恐惧建立起来的吗?您不觉得,这是一个巨大的成功吗?我用了十年时间才做到令人厌恶和憎恨,即便是像恭亲王这样不可一世的王爷,也以除掉我为乐事,这表明我是何等的举足轻重!所以,您,大公主,您对我的厌恶更增添了奴才的信心,令我满足;您毫不吝啬地对我的价值作出评估,无疑,您给予了我崇高的赞誉,这真是让我倍感欣慰。还有,公主有没有想过,人人恨我、怕我,却并不知因何而起,这正是整件事情最高妙的地方。公主,您知道其中的原因吗?”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。他喜欢炫耀,一个人若是偷得某种自认为珍贵的东西,而没有炫耀的乐趣,那么偷窃也就没有意义了。 “还有什么好说的,安公公,安大人,你这是已经修炼成精啦,这宫里宫外,难道真就没人能制你的?你服侍的人,面对她,恐怕你心里也藏着恐惧,就像别人怕你一样,你怕太后。我想你该知道,无论你取得如何的成就,有何等高妙的手段,你终究都是奴才,你在无人的地方好好看看自己,就知道那是任谁也改变不了的。有一点你忘了,终究,人人藏在心里的,除了恐惧,还有鄙视。自然,你以此为荣,但我们何不将眼光投向未来?我先提前祝贺你了,希望你有个善终,你可要记住我说的话!” “大公主,您喜欢奚落奴才,奴才也并无怨言,但是奴才有件事一直没有告诉公主,如果您愿意听的话,奴才不妨就说出来。” “狗嘴里吐得出象牙来吗?” “公主,您误会了,奴才只是想告诉您,终有一天您会发现,您和我,其实是一类人。” “放肆,要么立即滚开,要么自己掌自己的嘴!” 安公公选择了滚开。他穿过衣衫艳丽的宫眷时,像一道倾斜的灰影。 翠缕在掌灯时送来了八珍糕。父亲的人此时已经设伏,再过两个钟点,安公公就会被父亲的人带走。可若是没有安德海之瓶,父亲即便拘禁了安公公,也无用处,反而不利。 “你该知道,我要的不仅仅是八珍糕。” “翠缕明白公主的用意。在御花园,我几次想要到您身边去,但安公公总是盯着我。况且众目睽睽,反会让公主遭人怀疑。在体和殿那会儿,公主与我对视,我已得知今晚的事,事关重大,我用早先准备好的一个与安德海之瓶相仿的瓶子做了替换。公主有所不知,这只瓶子却是与众不同,这只安德海瓶子会发出声响。这也是先前我没有预料到的。当我将瓶子揣在袖子里,刚刚迈出储秀宫时,瓶子就哐啷哐啷响个不停。我倒不是被吓坏了,而是怕被太后听到。我用一块很厚的黑绒裹了瓶子,搁在太后床下,太后睡熟后,我才能取出瓶子。” “翠缕,尽快回到太后身边去。今晚便是除掉安公公的最佳时机,而安德海之瓶就是关键。没有瓶子,谁也治不了安公公,千万记住,午夜,你要将瓶子带到延春阁西室,在北墙边等着。你一定要准时,迟到了,全盘皆输,会牵连很多人,你该知道其中的利害。” 翠缕跪下,在我脚边磕了三个头。这是翠缕的承诺,我知道今夜对翠缕意味着什么。待翠缕磕完头,我也跪下了。 “这一夜对我,对恭亲王至关重要,不仅仅为了除掉安公公,还有更为重大的秘密。事情紧迫,不容细说,记得我说的时间,你要做到万无一失。” 翠缕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,是太后的贴身侍女,举止轻柔如夏夜的凉风,面容白皙如月下的蓓蕾。自上次夜谈之后,我们便小心翼翼,不流露出亲近的感觉。我很想保护她。我时常想,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,若是有未来的话。今夜,我会失去她。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,默默道别。今夜,如果我们遇到最坏的结果,如果翠缕未能带来安德海之瓶,我要失去的,就会是父亲,或者父亲会失去我。方才,我将除掉安公公的使命交给翠缕,这是今夜行动的第一步。更大的使命,其实在父亲那里。父亲肩头承载的风险之大,不可预测。 安德海 我一件件褪去身上的衣服,它们在无光的地方熠熠闪烁。我除去头上最小的首饰,它们叮当作响,会暴露行踪。我一向不喜欢首饰。太后一身珍珠宝石,又穿着世上最繁琐难织的衣服,这一切都是为了显示尊贵。我不需要尊贵。我生来尊贵,我的尊贵来自父亲的血脉。在我眼里,父亲是王。我爱父亲,也爱父亲身上真正的尊贵。难道父亲不是乾清宫里那尊龙椅最理想的驾驭者,不是最能扭转乾坤的人?用衣服伪造尊贵,那是太后;而父亲,生来无须作伪,即便穿着普通的衣衫,父亲也能令万众臣服。父亲今夜要做的,就是拿回属于自己的尊贵,去除咒语,摧毁绮华馆的地下花园。父亲为此等候了许多年。说来可悲,我一直在为自己,为皇族督造邪恶的衣装! 我换上一袭黑衣,为了让自己与黑暗相融。我暗自让弄碧在宫外做了这套黑衣。我要求用汉人手织的粗布,裁剪的工序全都依照汉人的手法。这样我就不会亮闪闪地在黑暗中被人认出。这件衣服我准备了很久,我不要别的宫女触碰这件衣服,我命她们退出寝宫,只留弄碧一人侍奉。我穿好衣服,不许弄碧跟从,独自走出翊璇宫。 无论太监、宫女都已习惯了穿着亮闪闪的公主服踩着高底鞋的我,如今,没人认出我了。这件事说来不可思议,可就是这样,他们看着我,我还是我,却是一个无关的人,我身上少了显著的标记,我不是公主。我被一身普通黑衣保护着,向父亲所在的地方走去。 我很自然地知道,该去哪里找父亲。我从未走过这条路,一旦走起来却驾轻就熟。紫禁城广阔复杂,我平时又多在绮华馆,每条路都是陌生的,但是我知道该怎样走。我明确地知道,我在一步步走近父亲。父亲拘禁了安公公,却不知道安公公的秘密,他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我。 父亲命人将安公公拴在一根柱子上。此时安公公脸上的胭脂香粉一定让父亲惊愕又厌恶,安公公身上的香水味儿让父亲不自觉掩住鼻子。在离安公公一丈远的地方,父亲坐了下来。我要尽快赶过去。无论父亲说什么,对这个奴才都没有用。我一边走,一边听,我听到远远地,内务府里,父亲密室中的对话——其实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,长廊各处都挂着灯笼,不经意看,我可能被误认为传口信的小差役。穿着这身衣服,像隐身一般。而我进宫前已经丧失的能力,看见别人脑子里画面的能力,这时却恢复了。问题全出在衣服上,为什么我没有想到?像现在这样清晰地听到父亲和安公公的对话,这并非幻觉,也并非我忽然有了新的能力,而是我的心早已飞到父亲那里,我渴望在这个时刻帮父亲一把。我的听觉比我的脚步快了许多倍,已先于我的腿和脚,抵达父亲的密室。 我听到父亲问:“安德海,从十三岁进宫,算来,你在宫里已近二十年,是宫里的老奴了。我一直留意你,如今你与当年的小太监可是判若两人。你该知道,我一直在找一个杀你的机会。杀你并非难事。难就难在何时杀你。我一直留着你,让你守着秘密。是时候了,说吧,安德海,我们不妨做个交易,你出卖这个秘密,而我给你补偿,满足你的条件,你可愿意?” “王爷,总归是有这一天的,您和我,以这样的方式见面。您平日里连正眼都不瞧我一眼,今日,您坐着,我站着,您前前后后打量我,想要将我看穿,这可真是奴才的荣幸!奴才也不是不知道,王爷您一直想杀我,只是我没有料到王爷您能忍这么久,理由却仅仅只为选一个恰当的时机。这正是王爷您的过人之处。王爷是做大事的人,怎肯将精力浪费在我一个奴才身上?王爷,您浪费了太多时间,连我都替您惋惜。刚刚,就在一个半时辰前,我跟荣寿公主在御花园里有过一番理论。公主也说要杀我。看来在杀我这件事上,公主和您倒是心照不宣。其实想要我死的人,在这宫里不在少数——王爷,您隐忍了这么久,在今晚才实施您的计划,想必,您所等的时机已到。既然如此,您不妨摊出您的底牌,看看您手里握着的牌是否真能将我打倒。您不必对我这样一个小奴才大动干戈,我是说用刑。荣寿公主方才提醒我说,我再怎么有权势,终究不过是个奴才。荣寿公主有些健忘,忘了我之前跟她说起过的话。‘奴才’这两个字,在我听来,不仅仅是一个动听的词汇,而且是世间最美妙的两个字。尤其当太后唤着这两个字的时候。王爷您听,‘小安子,咱们走。’或是‘小安子,来搀本宫去那御花园里走一遭。’王爷,您难道没有听出这其中的妙处?您一直都在误解我。您以为我在宫里效力,只是为了权势。没错,我是得到了一些权势,而且,终究在这一点上,我激怒了您,我唯一的过失,是没有当面向您致歉。您是大清国一等一的亲王,我的权势势必使您的权势受损。这就是您厌恶我的原因,您以为我像小偷一样在窃取您的家私,窃取您至高无上的权力、财富和荣耀。但是,王爷,您要好好看一看,想一想,我是在偷窃吗?我是贼吗?王爷,您要向以前看,将您的眼光投向更远的年代,您可看到,您的祖先是如何从他人手上窃取这一切的?几百年来,您的祖先一直在小心掩盖着故事和传说,到头来,连您这种身份的人都不晓得事情是如何开始的。王爷,您猜谜猜了这么多年,却离答案还有一段距离。我很同情您的处境,为您这么不明不白活着,深感忧虑。要我告诉您最终的答案吗?王爷您其实不用跟我做交易,我反正已经被您控制了。但我一点儿都不怕您,因为您对我无能为力,像我这样死心塌地的奴才,尽管招人嫌弃,尽管人人想要杀我,想让我消失,但说句实话,怎么就没人能杀了我呢?这于我乃是一种绝大的孤独! 王爷,您想想看,我其实不仅守着这宫里最大的秘密,我还守护着我自己的命。我怎么能轻易死去呢?我会长久地活下去,如果不是为了不死,我何以会用这么大的代价去做奴才呢?我这么爱听太后唤我时动听的音调,我定要长久地活下去!并不为了权势,权势可真算不得什么,比权势更重要的是忠诚。王爷,您一直误解我,您一定认为像我这样的人不配拥有这种美德,或是享有这美德所带来的荣光,您认为忠诚是一定要奉献给宝座上的人的,或是献给您,如果我效忠于您,就不会有今天的局面。这就是王爷您想要的。但您不明白,即便一个奴才,也有选择主子的权利。不是主子选择了我,而是我选择了主子。如果您有一天能了解事情的真相,您就会知道,我没有错。王爷,您不必与我做交易,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打动我,黄金、女人、土地,这些您若是拿来摆在我面前,老奴连眨都不会眨一眼。若是您现在想要老奴的命,奴才要说的,仅仅是,这很难。” 父亲听到安公公说到忠诚,不由大笑。 父亲说:“许多年前,一则恶咒被以石棺装殓,置于圆明园,上面又用一座宫殿压着,以确保万无一失。洋人火烧圆明园时,建筑被焚,石棺里的恶咒得以释放。一直以来,皇族中都有恶咒的传言,而这石棺里不仅收敛着一条恶咒,还殓着一个邪灵。如今看来,一切属实。安德海,你初入宫时,服侍先王,那么,你不仅是先王的奴才,也是大清的奴才,你有何权利为自己选主子?这么多年,你守着恶咒和邪灵,与忠诚为敌。忠诚这样的字眼,也配你这样的人拿来为自己辩解?安德海,我以大清国的名义要你说出恶咒与邪灵的藏身之地。无论恶咒,还是邪灵,都为积怨所至。怨恨,看来是无法平息了,无论当初,是谁的过失,是谁导致了深重的仇怨,都已无法追溯和弥补,难不成,我爱新觉罗要将国土和宝座都让给邪灵,任由其糟践作恶吗?我又怎会允许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做此勾当?你与邪灵共处,已中毒过深,你说我无法取你性命,难不成你已练得金刚不坏之身?那么,我们不妨从最简单的手段开始,我倒要看看你这身皮肉,到底与他人有何不同!” 从父亲身后的暗影里走出一名执鞭行刑官。鞭打通常是行刑的第一步,行刑官能准确测试犯人的疼痛等级,通过犯人对鞭打的反应,准备下一步施刑方案。安公公的衣服已被剥去,露出苍白的皮肉。我听不到鞭打的声音,但我听出,鞭打没过多久就停了下来。因为行刑官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。从鞭痕里渗出的不是红色的血液,而是一种暗蓝色的液体。密室灯火通明,行刑官清楚看出,伴随着鞭打,安公公苍白的皮肉渐渐变成一种妖魅的蓝色。他向上翻起的眼睛,则呈暗蓝色。这双眼在密室的灯火下显得尤为可怖。这张脸青筋暴起,蓝色的不断渗出的血液与条纹状鞭痕,在身体上形成了不可思议的图案,显出来的,不是悲惨的境况,而是难以言表的邪恶。现在,安公公看起来是一种非人即怪的活物,在捆着他的柱子和绳索里扭动,发出嘶嘶的叫声。那叫声,像是某种不明来路的怪兽在深夜嘶鸣,格外刺耳。顷刻间,安公公又瘫软成一股涌动起伏的蓝黑色潮水。这景象令人迷惑又惊恐。父亲的行刑官,呆呆地望着这个怪异的阶下囚,手臂上的气力骤然消退。 父亲吃了一惊。尽管事先父亲有所准备,眼前的景象还是让父亲大为惊骇。屋内火烛骤然暗淡,仿佛密室里忽然刮进一阵怪风。这更令行刑官毛骨悚然,手中的鞭子滑落在地。父亲这时发现安公公身上刚刚留下的鞭痕却在奇异地愈合,就在他眼皮子底下。父亲尽量按捺备受刺激的心灵,让自己看上去平静,不为所动。 安公公狂笑起来。现在他完好无损,只是整个人变成了蓝色。 父亲紧锁眉头,狠狠吐出两字:“怪物!” 安公公的笑声戛然而止,蓝色的瞳孔紧盯着父亲,神情凶恶。 “王爷,我说过,也提醒过您了,我是不死的,但我不是怪物!我讨厌人家说我是怪物,即便是王爷您。我请您收回这个称呼。王爷,您怎么能称我为怪物呢?我可不是怪物!我用我最昂贵的东西换来了这个馈赠,您养尊处优,怎么能想象我的失去?王爷,您可以鄙视我,但您绝不能说我是怪物,您无法想象我有多厌恶这种称呼。哦,这无疑是在杀我——”他将脸转向父亲身旁的行刑官,“想要杀我,来,我倒是想看看,谁能杀了我?你连我的皮毛都动不得,如何杀我?你可真是自不量力!再来试试看,去找一把上好的砍刀,去把大清最厉害的刽子手叫来,让他来,砍下我的头!快去!快去……哦,王爷,您竟然说我是怪物……” 安公公声嘶力竭,刺耳的声音令父亲烦躁,父亲想立即离开这间密室。他本能地将椅背上搭着的一件黑斗篷,随手向安公公扔了过去。这件斗篷像一片展开的乌云,遮住了那头狂乱的、嘶叫不已的怪物。 安公公在黑斗篷里剧烈扭动着。行刑官挥手,几个侍卫上前一番捆绑,才让黑斗篷平静下来。 父亲抚着自己的额头,走出密室。我已经来到外面的大堂。父亲脸色苍白,深吸一口气。看见了我,他并无惊讶,只是皱了皱眉,他向我施礼,我连忙搀住父亲的臂膀。父亲在颤抖。方才那一幕在他心里远未平息,父亲眼里充血,满是疲倦。我快速向父亲讲述地下花园和安公公的瓶子。若是没有刚才一幕,父亲不会相信我。他紧锁眉头,瞳孔的颜色越来越深。 “父亲,我们得将安公公带往绮华馆,在延春阁的墙上有一扇门。安公公手里有门的钥匙。父亲,那个地下花园就在门后……” 有极大的可能,父亲所说的石棺里的恶咒和邪灵就在那里。我应该看见过,经过过,可我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了。 “邪灵就在后宫,也许,正在窥视着我们。”父亲说。 “‘她’是谁,是谁发出了诅咒?” 我说的,是太后说过的“她”。父亲说的,则是火光中显现的那张脸。父亲称它为邪灵。 “我不知道它是谁。我只知道,它是一个女人,一个被遗忘的魂魄。恶咒与它牢牢连在一起。要去除咒语,就要除掉邪灵;要除去邪灵,就要去除咒语。它既诅咒了爱新觉罗,又诅咒了自己。自古,还没有人用过这么恶毒的方法,用诅咒自己的方式令自己不灭。公主,你看见过我脑子里的画面,你也看见过那张脸,它就是我要找的邪灵。” “不,父亲,我只看见了大火,我没有看见火光中的脸。” “它从火光中逃走,那张脸。它远离,藏匿,它藏在死亡里。死是断绝,而它的死,却是不灭。圣祖将装殓它的石棺放回原处,因这中了不死之咒的邪灵沉睡不醒。惊醒它是危险的,它只能被原样秘存。诅咒预言的时间在末世,可末世到底是哪一世,谁都无法预知,更何况是圣祖。以圣祖的豪迈和圣明,圣祖相信,祖先的基业不会有衰亡的时刻,而圣祖所开创的辉煌,会一直延续下去。所以,末世之说在圣祖看来荒诞不经。末世不会到来,圣祖以极大的信心掩埋了邪灵。可这无法销毁之物也显示出它不灭的意志,这在圣祖心里又布下阴云。诅咒的恶意令圣祖恼怒,圣祖将发出诅咒的女人从历史中抹去,就像她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。遗忘为我们换来了没有阴影的安宁。她肉身粉碎,灰烬也被风吹散。最初,许多人还记得她的名字,后来,连名字也忘记了。现在的她,仅仅是一则诅咒的传说。这是与它有关的仅有的消息。 “皇族不相信邪灵会逃逸。可在皇室衰微之时,忧虑唤起了族人对恶咒的畏惧。因为邪灵的魂魄终究没有散去,而且无法散去。作为传说存在的诅咒和邪灵,是提醒,也是弥漫于皇族中绵长不灭的恐惧——它醒来,逃走。末世终究还是来了,诅咒的恶念也已醒来,如果不加阻止,势必将完全应验。今夜,也许是我觉罗一族最好的机会……紫禁城已被我的人控制。大内一如既往,是为了不惊动邪灵。我虽有一把除邪的宝剑,却不知是否有获胜的可能。至于安德海,他长期服用施了咒语的草药,普通刑具无法对付……可你说,会弄到安德海之瓶。看来,这是唯一的法子。却不知,那叫翠缕的宫女是否能如约而至。” 父亲从怀里掏出怀表。离我与翠缕约好的时间还差半个时辰。要从安公公嘴里掏出什么已不大可能,唯一能做的,就是押着这怪物去延春阁,与翠缕汇合。我们的希望在瓶子上。瓶子,是唯一能令他消失的东西。若他对消失,或是如翠缕所言的“没有了”还心存恐惧,那么这件事,就还有胜算。 安公公被黑斗篷蒙着,又被绳索捆了个结实。侍卫扛着他,一同进入存性门。父亲眼见各个工坊里的织机、布匹,虽然事先我已跟父亲有所交代,父亲还是深感震惊。这里规模的庞大和分工的细致等同于父亲管辖的内务府。 父亲迫切地想要看到,地下倒立的另一个绮华馆。 翠缕果然来了,带着一只咔咔作响的瓶子。父亲让人将延春阁所有的灯都点亮。父亲的侍卫手里提着灯,腰间佩剑。父亲在冒险。仅凭这一班人手中的武器,就可以治父亲谋逆之罪。黑斗篷里,安公公扭动着,喉咙里发出嘶鸣。父亲命人解开他上身的部分绳索,褪去半截斗篷,露出脸。翠缕将瓶子倒着摆在一张桌子上。瓶上的标签写着‘安德海之瓶’几个字。安公公显然已经闻到了瓶子,听到了瓶子的咔咔声。现在,他亲眼看见了瓶子。在父亲密室里变成蓝色波纹的安公公恢复了原状,面色苍白、苍老。不死的信念正在安公公心里褪去。安公公转向翠缕。这张脸由邪恶转为凶狠,由凶狠又转为可怜。翠缕自从暗影中走出后,就出奇的平静。也许,不,没有也许,而是无疑,无疑这是她的最后一夜。 “你背叛了太后。”安公公说。 “你杀了福锟。”翠缕说。 “我没料到您会来这一手。我小看您了,荣寿公主。”安公公转向我。 “把门打开。”我说。 “我是不死的。是你,翠缕,你这罪人!” 安公公自言自语,语气里已经没有了自信。 “让安公公离得近些,仔细看看,可认识这只瓶子?”我说。 “不!”安公公大叫,“让它离我远点儿。” 他用袖子挡住自己的脸。 “安公公,你怕什么呢?那是你的瓶子,上面可是写着‘安德海之瓶’?”父亲说。 “王爷,这的确是我的瓶子。这就是我怕它的原因。我身上最贵重的东西装在里面,谁拥有这只瓶子,谁就是我的主人。” 安公公双眼闪烁着令人生厌的光泽,尽管,这是我们希望看到的。 “瓶子里装着的,可是你的忠诚,安公公?” “王爷,忠诚就是我的命。我的命现在在您手上,王爷,您想要什么?” “把门打开。” “王爷,请解开我身上的绳索。” 父亲挥手,侍卫解开余下的绳索,将一条链子栓住他的脖子和手。 “王爷,您确定要去亲自验证恶咒和邪灵?您对后果是否有所准备?” “我等了很久,不愿再等了。” 父亲低沉的声音在延春阁回荡,连我也不知道父亲是否有所准备。父亲脑子里的画面漆黑遥远,我只看见决斗的念头和勇气。 安公公理了理身上的衣服,伸出左手,转动拇指上的扳指。墙上奇异的花闪现,整面墙像水波一样颤动着。花在张开,越变越大。安公公迈步走了进去。所有的人都紧随其后,从花朵中心迈了进去。 安公公佝偻着腰在前面带路。然后是父亲,我,拿着瓶子的翠缕,之后是十二名侍卫。墙外留下许多侍卫,以做接应。 “安公公,那天从积翠亭出来后,你带我去了哪里?为什么我对此毫无记忆?” “公主,这都是为您好。” 安公公并不回头,只是加快了脚步。 “邪灵在里面?” “是的,王爷。您将会看见恶咒和邪灵。如果您准备好了的话。” “据我所知,邪灵必须依附在一个人身上,才能显现。” “王爷圣明,邪灵若是愿意让您看见,您就能看见。对于邪灵,王爷还知道些什么? “这正是你要回答的问题。” “奴才其实并未真正见过邪灵。只有很少的人能看见她。都是被邪灵选中的人。我刚才说如果她愿意,您就能看见,正是这个意思。可见,奴才并不被邪灵看中。被邪灵选中的,另有其人。奴才照看的,只是这偌大的花园。说到底,奴才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园丁,为太后的奇花异草培培土,浇浇水而已。上一次奴才陪公主来,走的是桥上,因而公主并未曾看见这些奇花异草的根部,所以也就未曾看见……” “安公公,别绕远了,说恶咒的事儿。” 我们走下楼梯,倒转过来。父亲的十二个侍卫,异常警觉,手都握在腰间的剑柄上。只有安公公自如有加。我的心一直狂跳不已。尽管翠缕手里紧握“安德海之瓶”,可父亲是否意识到其中的危险,难道我们不是随着安公公进入了一个瓶颈?虽然有“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”的说法,可父亲一行进入的,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,父亲有的只是一柄除邪剑,父亲何以有如此大的勇气,深入这不可预料的境地呢? “王爷一定听过口吐莲花的说法。这是佛经上的说辞,但是对于邪灵而言,口吐黑莲倒是别人并不知晓的事情。简而言之,先有邪灵才有恶咒。而恶咒一直在保护着邪灵的灵力。邪灵与恶咒难解难分。它们几乎是同一种东西,同时又分化为两种不同的形式。王爷,您有所不知,倒并非奴才有意隐瞒,而是因为,奴才实在没有看见过邪灵的真面目。奴才听说,邪灵只会在与其相关的人面前现形,像奴才这种身份的人,所尽的只是奴才的本分。王爷是否听说过一个女人?她的名字在历史之外,百年来,这个名字被人遗忘了,尤其是被皇室的人遗忘了,她成了一个不曾存在过的女人。如果没有恶咒,她的确不曾有在世的证据,同样,如果没有恶咒维系的邪灵,她也早已灰飞烟灭。 王爷,尽管皇室一度绝对控制了这场噩梦,但是很遗憾,无论恶咒也好,邪灵也好,这两样不祥之物,都是真实的。王爷您看看这大殿,这花园,可不正如咒语中所预言的那样,在末世盛开?也足以证明,她已从数百年前来到了现在。王爷现在所在的地方,就是为咒语培育的花园。而奴才正是这个花园的看护。 王爷,很多年前,邪灵是一个女人。这个女人与王爷您有着世仇。仇恨没有被时间冲淡,相反,随着预言的迫近,变得愈发深重。无论您称呼她邪灵也好,还是称呼其为恶咒,她就在这所园子里。她怨恨王爷您的姓氏。王爷姓氏里含着祖先的光荣,在邪灵眼里,这光荣就是罪恶。奴才并不知道邪灵怨恨您高贵姓氏的真正原因,总归,她想报复您。由于觉罗没有给这个女人施展报复的机会,最终,她将自己献给了世上最邪恶的邪灵——摩罗。她让自己成为摩罗的寄居之所。她以肉体和灵魂供养摩罗,与摩罗相融,成为另一个邪灵。这是漫长的过程,其间细节无法知晓。当这女人与摩罗真正融合,化身为仇恨和复仇之心,她发出的咒语便如剧毒般难以消散和化解。她肉身消融,只留下一页纸片和一件衣服。任凭其他人用尽方法,也无法销毁那片纸和那件衣服。她是纸上无字的咒语和衣服里的无形之身。” “这么说,你真正看护的,不是什么花园,而是一张纸和一件衣服。”父亲加重语气。 安公公瞟了眼翠缕。 “恶咒,王爷您想必已经听翠缕说过了。” “我要你再说一遍。”父亲说。 一行人即将穿过地下绮华馆的大殿。大殿里那些人影尚未显现。大殿里雾霭重重。安公公止住声息,否则我们和他,都将被声音震碎骨头。无论这里出现何种景象,现在都不是父亲关心的事,父亲想要去的是藏有一片纸和一件衣服的地方。 在殿前空阔的广场上,安公公的声音也无比空旷。他本是一个空盒子,声音从空盒子里流散。 “恶咒是一朵纸上花。摩罗口吐黑莲,显现恶咒,但恶咒却并非莲花,而是黑摩罗。黑摩罗应摩罗之咒而生,当黑摩罗开始发芽,邪灵以特殊的方式培育它,将它变为植物中的吸血鬼。黑摩罗以人或动物的血滋养长大,可唯有吸食人血才令其保持邪恶的力量。怎么说呢,就像传染病,这朵纸上花,能繁衍出许多花来。王爷您看,这一园子的花,每一朵都来自恶咒——黑摩罗。它有着旺盛的活力,它吸食处女之血,才会有如此鲜艳的颜色与纯度……” “这么说,太后一直用它,也就是‘恶咒’来织造衣物?” “王爷,太后用摩罗花织造衣物。您不也穿着用这精妙绝伦的丝线织造的衣袍吗?太后宅心仁厚,总是愿意与人分享最好的东西——在太后眼里,只有摩罗丝线,才是世间珍宝,但凡拥有太后所赠之衣物者,都是太后看中的人,自然也是最重要的人。王爷,您难道不为此而感到荣幸吗?” “这么说,我倒是要感谢恶咒的犒赏了?难道,这不就是在说,谁穿了这衣服,谁就是恶名单上的人吗?” “王爷您圣明,奴才并不这么看。奴才认为既然是被太后选中,太后自然要对所选之人另眼相看。衣服就是证明。您难道没有觉察到,在所有大臣之中,最光彩夺目、最被人一眼看见和记住的人,只有王爷您吗?您难道不明白太后的心思吗?您对大清国势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,太后用此世间珍奇表达对您的敬意,您不会没有半点感觉吧?” “毫无疑问,我被诅咒了。安德海,你方才还在说邪灵是来复仇的,这会儿工夫,又变成了恩典,安德海,我警告你,小心你的狗命!” “王爷,我的命在您手上,我只想说,太后慷慨,她愿意将最好的东西与她看中的人分享。” “安公公,现在就带我们去见恶咒和邪灵。” “王爷,您准备好了吗?到了那里,好似站在海角天涯一般孤苦悲哀。” “安德海,那件衣服呢?” “我从未见过那件衣服。我看不见它。那衣服,只有被人穿在身上才会被看见。我在这园子里时,常常觉察到一件女人的袍子四处飘动。这多半是错觉。奴才怎配瞻仰这件衣服呢?这衣服就是邪灵。” 我们走过这片空旷的广场,上了那些枝杈般四通八达的桥。又走过积翠亭,接着,是一个缓坡。我们又回到了地面上,这段路正是我上次走过,而没有记忆的地方。这是我记忆里的死角,即便再次来到这里,我还是找不到哪怕一丁点似曾相识的地方。我隐隐觉出一丝担忧,然后是阵阵恐慌。我放慢脚步,想沿途返回。我对这里没有兴趣,越来越厌恶。眼看要进入一个大门时,我蹲下身子,用双臂抱紧自己,避开门上的匾额。我对父亲说我不舒服,不想再向前走。我虚弱地问父亲,是否可以带我回府。我们不要再向前走,我预感到不详,我们凭什么要相信一个阉人的话?他难道不会编一个谎言将我们套进去,我们在进来前为什么不探明,是否还能出去?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冒险,也许是一场灾难,而父亲,您不该冒这个险,您不该出现在这么邪恶的地方,去接近什么邪灵和恶咒,既然诅咒是对觉罗发出的,那么靠近它,什么样的事情都可能发生。我不希望看见父亲受到伤害。 什么样的事都有可能发生,发生的事,却远在我的准备之外。父亲拒绝了我的请求。没有人能倒退着走出这里,安公公说,这里只有一个进口和一个出口。父亲决然前往,而至此,我们的确已无退路,即便能退出这里。我揣好不知为何狂跳不已的心跟着继续往前走。越是接近这道门,我便愈发清晰地意识到,我们来这里,是一个巨大的错误。 有许多门在我们面前开启。这一幕,我在第一次觐见太后时,看见过。这是她脑子里的画面。我还记得有许多庭院不断闪现,每个庭院都萧瑟破败。我们进入的尽管不是庭院,可门打开时,忽然而来的空旷与萧瑟寒意,是相同的。门不断开启,没有声音,房间陈设简单,每件物品都光彩灼灼,充满了危险。 “安德海,这是哪里?” “王爷,这是玉壶冰室。” 玉壶冰室,这几个字敲打着我,我拒绝的,正是这几个字,尽管它也如倒影般反写。 “玉壶冰室,不就是上面积翠亭南边的静室?你老实说,这里是恶咒和邪灵的藏身之处?” “王爷,您难道真的不怕邪灵和恶咒吗?这两样极恶之物……王爷,您会失败的,尽管宫里宫外都站满了王爷您的人。” “安德海,你可知道这恶咒和邪灵惧怕何物吗?” “王爷,据奴才所知,它无所畏惧。迄今为止,还没有什么应对之物能摧毁它。要么是恶咒,要么是邪灵,只要摧毁其中之一就大功告成,但问题是,想要摧毁哪一个,都是不可能的。” 父亲望着最后一扇门。 安公公忽又改口说:“王爷,想必您是有所准备的,既然您有对付我的办法,”安公公不安地瞟一眼翠缕紧紧抱着的瓶子。“您也一定有应对恶咒与邪灵的法子,您不会毫无准备就来这里。” 父亲没有回应。也就是说,父亲默认了。 “您请来了白萨满(通灵者)……我早该想到。” 安德海恍然说,向父亲身后望去。 父亲身后有十二名个头和身材相仿的侍卫,戴着甲胄,手中握剑。 “我认不出他,王爷,他会伪装,他没有脸,没有身子,他会伪装……” 父亲打断了语无伦次的安公公:“安德海,我说过,我等这一天,等了很久。” 父亲的语气,好似已准备好怎样去制服邪灵和恶咒。到底如何应对,我却一点要领都不知晓。 最后一扇门打开了。 这是一个空旷的所在。在倒立的地方,大与小总是随意转换着的。看似很小的地方,空间有可能却是十分广大的。空间随着人的走动而不断扩展。当我们进入最后一扇门时,我无法判定这地方到底有多大。它与我们刚才走过的房间不同,整个房间里只有一个空空的宝座,像是在等着王的君临。 “王爷,您即将见到等候已久的东西。王爷,我的任务已经完成,您可以放我走了。” “安公公,你不想看看这千载难逢的好戏吗?” “王爷,尽管,也许,也许您请来了白萨满,可您的胜算依然很小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恶咒并不在这里。这里只有邪灵。” “刺死邪灵,咒语会自行解开。” “是,王爷,白萨满可以露面了。” 我的心随着“白萨满”这三个字再次狂跳起来。 白萨满 我听说过白萨满。 我应该想到,既然父亲决意寻找邪灵与恶咒,并毫不犹豫地进到这里,父亲一定是有所准备的。许多年来,有一件事是我所不知的,父亲除了寻找邪灵与恶咒,还在寻找白萨满。宫里有专职萨满,只在特殊日子做祭祀。没有祭祀的时候,萨满与常人无异。他们是普通萨满。说来,没有人见过白萨满,却也没有人否认过白萨满的存在。白萨满没有脸,没有身子。据说白萨满会闻着刀剑的气味而来,白萨满有一柄桃花阴剑,而若是有人有另一柄桃花阳剑的话,白萨满会寻剑而来。当白萨满到来,有道行的人在黑暗中能听到风吹竹叶般的声息。他没有脸,没有身子,他戴头盔,穿白色铠甲,没有人真正看见过他,他住在一首嬷嬷唱过的神词里。 关闭门窗, 熄灭灶烟。 压住炭火, 人声敛息。 金鸡屈颈, 犬无吠声。 正是马牛入圈的时辰, 正是飞禽盘旋归巢的时辰, 正是野兽进窝的时辰, 正是万星出没千星闪烁的时辰, 正是七星眨眼的时辰, 正是彗星闪光的时辰。 萨满着装收拾停当, 从田野来, 从山谷来, 从云端降, 踏着青云来, 站在金子般的窗户边, 白色大神来了。 白萨满要来…… 父亲从未跟我提起过白萨满,我在父亲的脑海里也从未看见过白萨满。我对白萨满的认识只限于儿时听到的这首神词。 白萨满被嬷嬷唱起,是为吓唬小孩儿。嬷嬷说,若是晚上不好好睡觉,白萨满会牵走你的灵魂。但我相信白萨满其实是不存在的。我不相信有一个像空气一样的人,我不相信这世间会有这样一种无形人,要有,就是鬼魂了。但是嬷嬷说,他不是鬼魂,他有身体,有脸。他是不为人所见的人。如果能被看见,他就不叫白萨满了。即便如此,这空气一般的人怎能斩除邪灵呢?但是嬷嬷说,白萨满善于捕捉各种灵魂,包括邪灵。白萨满在哪里呢?嬷嬷说,他在杳无人烟的地方,有时又混迹于市街;他没有形体,出现时会伪装成一个有头有脸有身体的人。只有一些特殊的人能认出他,一般人,即便他站在旁边,也一点都觉察不到。若是问,白萨满是男是女呢?嬷嬷会说,他是男女同体。这正是我难以理解的地方。但是嬷嬷说,他当然是男女同体!若他是男人,他可以捕获女人的灵魂;若她是女人,他可以捕获男人的灵魂。因而,他自然是雌雄同体。雌雄同体这个说法也是我无法想象的。嬷嬷说,你不能这样理解——他既是男人又是女人,而应该这样理解:当白萨满要捕猎男人的灵魂时,她就是女人;而当他要捕猎女人的灵魂时,他就变成了男人。一切都因需要而改变。是的,嬷嬷讲过这样一个人,这样一个形象,为我幼年的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,今天看来,嬷嬷无意中告诉我的,其实是一个将会应验的传言。雌雄合体意为阴阳合一。眼下,嬷嬷所说的白萨满,就站在父亲身后的侍卫群中,是他们中的一员。 我回头,惊讶地望着父亲,我希望父亲给我一个肯定或是否定的回答。父亲在我肩上拍了拍,转身望着身后一个侍卫。只有他的头盔下有护脸。如果他是白萨满的话,现在,是他出场的时候了。 他走到所有人之前,直盯宝座。金灿灿的宝座,与乾清宫里的宝座并无二致。两盏长明灯照亮了它。它空着,像是在等候威武无比的王。这是父亲的宝座。它空着,在等父亲。我忘了上面的世界,被这尊贵的座椅深深吸引。 白萨满向宝座走去。我们跟在他身后,保持一定距离。在离宝座一丈远的地方,他停下脚步,我们也跟着停下来。他将身上的侍卫服脱下,露出里面的白色甲胄。从身后看,白萨满身材魁梧,腰间挂着一把亮闪闪的银柄宝剑。他该是将手放在剑柄上的,可我看不见握剑的手。 他转身,拉下护脸。头盔里没有脸,举起的箭袖里没有手。一身白盔甲的白萨满,确是一尊空空的甲胄站在我们面前。 安公公惊叫:“白萨满!”他只能叫出这个名字。 我看不见白萨满的双眼,却能感觉他异常严厉地瞪了安公公一眼。从盔甲里传来嗡嗡的,带有回音的声音,这声音像是来自大地深处:“你这半人,嗓子可真难听!闭上你的嘴!”这是一个失真的男人的声音,但这声音足以证明白萨满的存在。 “剑来。” 白萨满以我们看不见的动作抽出一柄宝剑。与此同时,父亲抽出另一柄宝剑。白萨满接剑,两柄剑在相互碰触的瞬间合而为一,像影子和形体一样重合在一起,成为一柄剑。 父亲用一把桃花阳剑和一柄桃花阴剑招来了白萨满。 “你们都在原地别动。”嗡嗡声说。 他举起这柄刚刚相合为一的剑,指向空空的宝座,同时念起我们听不懂的咒语。 宝座上升起一团白雾。就像从旋转楼梯下来,进入大殿时我们看到的,影子从雾霭里显现。白雾凝聚,显现出衣服的样子。 一件精雕细刻、晶莹剔透的衣服,像是用宝石和水晶织就的,它端坐在宝座上。 我嫉妒这件衣服,它占据了父亲的宝座。我巴望看见这一幕,白萨满用剑剁碎它,我巴望看见它的碎片在空中飞舞,像凋谢的花瓣儿。我异常紧张地望着白萨满,屋子里光线闪烁,若明若暗,握在白萨满手里的剑变成了白色光柱,渐渐地,它居然像白萨满的手一样无形——一柄隐形剑。这柄隐形剑又似与白萨满融为一体。三股力量。也许它们本来就是一种力量。安公公说,邪灵和恶咒是无法摧毁的。但这把无形剑却可以,我坚信。 我屏息,等着白萨满的剑刺入宝座上的衣服,目光无法移动。却见太后与随身的六名宫女从宝座后面显现。她一直在这里,我们却才看见她。太后突然升高的嗓音,令所有人为之一颤。 “恭亲王,今儿早上我们还在养心殿里见过,商议过红毛子的事,不想,今晚又见面了。恭亲王,你带着这一大班人在这里做什么?可是在排演新戏吗?” “太后,您的到来让微臣颇感意外。” “怎么,王爷你来得,我就来不得?” “太后自然可以来。太后说得不错,这里正在上演一出斩妖除魔的大戏呢。” “王爷,您这又是唱的哪一出,我在宫里,日日研究戏文,怎么就没看过这出呢?” “宫里藏着恶咒和邪灵,本王在尽臣子的职责。” “哈,好一个臣子的职责!那么,这个无脸无手之人,莫非就是白萨满?” “太后明鉴。” “好,既然有所谓的恶咒与邪灵,恭亲王又好心请来白萨满,可谓费尽了心机。而我,是来成全王爷的,我为王爷您带来了另一件东西——王爷您猜猜看?” “太后一定带来了邪灵。” 白萨满手中的剑恢复了形状。我不知道是太后的出现扰乱了白萨满,还是那件衣服扰乱了他。我注意到,当邪灵两个字出现时,空气好似一匹忽然绷紧的布匹。 “过来,我的公主。” 我正在胡思乱想,听到太后叫,像中了邪,直直走了过去。 “公主!” 父亲叫我,可我还是走了过去。我怀着异常的感伤和歉疚,每一步,都踩在我自己的心上。太后脸上带着平日里似笑非笑的表情,牵着我走向宝座。 “公主,请回到宝座上。” 我照着她说的话做,并无反抗。我坐在宝座上,向父亲望去。我看见所有的人都看着我,像看着一出好戏里最紧张危险的一幕。而我看到了最不可思议的景象。我是从父亲身边走过来的,但是父亲身旁,还站着一个“我”。这个发现,让我一时不知自己到底在哪里,又从何而来。我怎么会离开父亲,我刚刚听到父亲在叫我的名字,怎么她说过来,我就过来了?怎么她说去宝座上坐着,我就坐着了?我坐在那件衣服里,统共有两个我,一个用惊诧的、不信任的眼光看着另一个。 她领走了我的意识。 父亲万分惊愕地看着这一幕。他看到了两个我。他眼见我一分为二,成为两个人。 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父亲问。 “她就是那件衣服,您不明白么,王爷?”太后说。 我就是那件衣服,这怎么可能?当我问自己的时候,我发现,那些我一度失去的记忆,在脑子里闪现,像一些锋利的碎片割伤了我。我其实与安公公并无二致,从我入储秀宫,被剥去原来的衣服,换上太后为我量身定做的衣服的那一刻起,我就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。这就是太后何以那样自信地唤我为“女儿”的原因。而从我第一次进入地下花园,就将另半个自己留在了这里。安公公扣留、拘禁了我的梦。 我早就分为了两个我。我并不是从父亲身边走到那件衣服里去的,而是,我本来就在衣服里。我的心一直狂跳不已,是因为,我意识到我即将看见另一个自己。我为此兴奋又懊恼。我并不是嫉妒宝座上的衣服,而是为自己占了父亲的宝座而懊悔和愤怒。 我的愤怒,是对自己的愤怒。因为我被囚禁在衣服里,无能为力。失败不是我预感到的,而是我本就知道。 我假装忘了这里,玉壶冰室,因为我无能为力,因为我无力承担失败的结果。 我像一枚糖果,被一件精雕细镂的尸衣包裹着。 “恭亲王,仔细看看咱们大清的公主,现在,我要赐予她固伦的封号。很好,现在,她是固伦荣寿公主。这倒不是为了笼络你,而是对公主忠心于我的表彰。三年前,她就是我的人了,她是不错的帮手,帮我做了许多事,要知道,有些事是太监和宫女无法替代的。王爷,您当然知道我指的是什么——不错,这宫里正如你所见到的,有这样一件衣服,或许我该用你的叫法,邪灵。是啊,这件衣服,承载着一个不死之灵,她的故事,在诅咒里相传了十一代,而觉罗的衣钵也传到了第十位皇帝,有意思的是,第十位皇帝不是别人,而是我的儿子。王爷您不觉得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吗?你们将这件衣服收在石棺埋在地下,这一埋,就是三百年。王爷你从未见过它,那么,王爷不妨仔细看看固伦荣寿公主,现在,她就是邪灵。” 父亲瞠目结舌,望着宝座上的我。我也正看着宝座上的另一个自己。我对“她”充满畏惧。我一路越是靠近密室,就越是心惊胆战,原因全在这里,我的梦穿着裹尸衣,尽管他们叫它衣服或是邪灵,可我清楚地知道,我身上裹着的,是件尸衣。那沉睡百年又醒来的邪灵依附在我身上,而我却感觉不到她,也看不见她;她附在我的梦的身躯上,那么,我就是父亲的噩梦!我看见父亲在努力辨认,父亲看到我像一团微火忽明忽暗,当衣服显现时,我的身形便如烟雾;当我显现时,那件衣服便从父亲眼里隐去。 他们都看着我,而我毫无主张地坐在宝座上。宝座上的“我”对自己很不解,对眼前所有的人都很不解。他们不解地望着“我”,让“我”无地自容。“我”竭力撕扯我身上的衣服,“我”扯不坏像咒语一样捆在身上的尸衣。 它长在了“我”身上。 “我”向着父亲喊:“王爷,救我呀。” 父亲将目光转向白萨满。 白萨满又一次举剑。 “不。”父亲说。 “我宁可死,也不要穿这尸衣!”“我”大喊。 父亲用更大的力气和声音说:“我不许你死。” 此时,安公公走了过来,毫不掩饰脸上的得意: “王爷,奴才刚才说的就是这个意思,您不会答应的,您怎么会答应白萨满杀死大公主呢?” 父亲转脸看着这个说话像唱歌一样的阉人,眼里涌现我从未见过的狂怒。 父亲大喊:“翠缕!” “你敢!”安公公叫道。 已经晚了,翠缕向着安公公跨出一大步,启开瓶盖。太快了,烟雾状的安德海之梦凝聚成形,站在安公公对面。安公公的眼光焦灼而凝固,就像福锟望着福锟,就像我望着我一样。只是我离自己太远,梦于我的吸引力尚且薄弱。 安德海之梦,抬起手臂,安公公也抬起相应的另一只手臂,两个完全一致的人互相打量,目光如黏稠的糖浆。没有人能救他们,当他们手指相触,安公公像一座被白蚁蛀空的老屋子,塌陷下去。他们合二为一,化成烟雾,在密室散尽。就像从来没有这个人一样,甚至连些许梦的残渣也没有留下。 “你杀了他,恭亲王!”太后喝道,“还有你,翠缕,你背叛了我,你该知道背叛的下场!” “你夺走了我的女儿,让她成了你的傀儡和人质——” 父亲的狂怒在升级。翠缕跪了下去。 “那就去杀了她呀,邪灵,恶咒,还有你的女儿……”太后叫道。 “你不就是想要我的命吗?放过她!”父亲怒眼圆睁,眼睛红得像要滴血。 “不要,父亲,”我大喊,我向宝座上的“我”奔去。我想好了,这是唯一的办法,“白萨满,杀我,我命令你!” 父亲阻拦我的手落空了。我向我自己奔去,越是接近宝座,我越是感到一种热情和渴望。渴望与另一个自己汇合而化为乌有的热情,如此强烈,超越了一切阻力。是的,当我明白这个地方,记起这一切,包括“我”的意义时,便不再心惊胆战。我的眼里,我的思绪,一片雪白…… 邪灵 邪灵囚禁我,我却看不见它。有另一个“我”服从于邪灵,我却对此一无所知。即便我想起许多事,知道更为接近事实的事实,我却对邪灵无能为力。况且,还有恶咒。太后说,我无法通过与梦中的自己合二为一而令自己消失。因为,我飞奔而去触碰到的,不是我自己,而是邪灵。那么,既然我穿着那件尸衣的结果是与邪灵合一,那么,还有什么好说的,我即是邪灵的居所。 我就是邪灵。 我怀着对自己的厌恶回到宫里。太后知道,即便有一天将我赶出宫,我还是会回到宫里的。因为,我不仅是威胁父亲的人质,我还是我自己的人质。我孤家寡人,失去了一切。我得到的回报是不死。我在宫里的日子,像患了一场大病,除非消除自己,我无法痊愈。至此,我不再信任自己。我的想法和行为一样不可靠,一样可能被太后或邪灵利用。我用尽办法清空头脑,使自己没有回忆,没有思考,没有愤怒,没有情绪。即便做到这一点,是否能摆脱控制也未可知。我一直想,如果我的想法不是出自我自己,那是谁在想,难道是邪灵?难道不是邪灵?是邪灵在通过我思考,用我的思考实现她的目的——我找不到答案。我是一个他人之梦,我找不到梦的源头,因为我无法离开这里,这一切。 我第一次入宫的时候,父亲问了我一个问题。父亲没想到,他要的答案,却是我。现在,父亲不会再问我了,有一个问题却留给了我。我问自己,我是谁,我来自哪里?如今我知道,我其实是无眠无梦的人,我的时间多得像江河水,我有足够的时间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,那个以我为衣服,父亲称之为邪灵,太后说她是不死之灵的人,这个不灭不亡之人,她是谁,她来自哪里? 但是,一个人如何做到既思考又不被思考蒙蔽呢?我没有办法时刻看着自己的思绪,所以,我常在宫中徘徊。 我出嫁后,便不再去绮华馆了。我在绮华馆会老惦记着地下花园里的另半个自己,所以,不必去了。你去哪里都可以,就是不必去绮华馆了。太后说。绮华馆的新主管福锟热情很高,比旧主管还要称职、忠心。当然,还有李莲英,他们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。在我与太后“合谋”击溃父亲后,紧跟着,同治皇帝大婚,宫里来了一批新人,新的皇后和嫔妃,新的太监和宫女,绮华馆的地下花园想必又扩充了许多半人之梦,而那最显赫的椅子上端坐着我的梦。这个梦与我无关,不属于我,她是邪灵的猎物。绮华馆不需要我了,我在不死的时间里,缓慢地走向我日后要维持的形象。 在宫里,我是太后的心腹。大家都这么说。绮华馆验证了我的忠诚,忠诚是人们怕我的理由。我的确忠诚,我将绮华馆和地下花园的秘密泄露给父亲,我促使父亲设伏拘捕安德海,我促使翠缕偷来锁梦的瓶子,导致太后的亲信“没有了”,这一切,最终证明了我的忠诚。不,这不是我的忠诚,而是太后对邪灵的绝对信任——怕我的人,却不知道,我就是邪灵。看见我的人全都倍加小心,战战兢兢,万一躲不过我,便硬着头皮赔上笑脸,心里却巴不得赶快离开。有时,我拦住一个问,你到底躲什么,你看见了什么?告诉我,你们看在眼里的到底是什么?我知道她们无法回答,我拿她们取乐。她们脑子里的图画混乱无形,不值一提。我懒得理她们,也无颜再返王府面见父亲,我像父亲一样成了孤家寡人。父亲终日戴着一顶旧毡帽在树下垂钓,我们周身埋着同样的孤独。我常常骑着南荣乐在翊璇宫里和宫墙外游荡,无论白天夜晚,像丧失了知觉般感觉不到时间的变化。我将我昔日的公主服穿在南荣乐身上,将首饰嵌镶在马鞍上。每天一早,宫女围着我,将我打理得纹丝不乱,古板而严整,我的容貌已经改变,脂粉下藏着一张毫无生机的、苍白瘦削的脸。若有人走进我的心,会看见我的心已是一座荒废的园林,满目疮痍,残垣断壁,荒草丛生。如果继续看,会发现在一片苍白的池水边,有一个垂垂老矣的背影,那是退出紫禁城的父亲的背影,父亲身上披满了雪和盐粒。 我是一位少妇了,我甘愿荒废,变得干瘪而无趣。 我难得回一趟公主府,刚进门,额驸的随从就会问,是否要召见额驸。当然,要召见额驸,否则就不是夫妻了。额驸来了,我们枯燥无味地吃了顿饭,像两个老年人那样坐了一会儿。我们无话可说。我知道,额驸在等我发话离开。这个我会,而且我已经想好,等额驸走后,我要花时间想一想白萨满的事儿。是的,是白萨满,还有他的剑,我险些忘了这重要的一环。白萨满危险而重要,却没有被太后处决,而是被关在一处地方,这难道不奇怪吗?虽然太后说,以“眼见白萨满”为天下太平的证明,但是,难道最放心的做法不是处决他,令他彻底消失吗?让额驸走,我要将这件事想想清楚,白萨满。然而,我脱口而出的,却是相反的意思。我说,额驸,你知道白萨满吗? 额驸的母亲是寿恩固伦公主,也就是我的姑母。人人说,这是福上加福。这是皇室的惯常做法。我们只愿好处、财富和权力在皇室内部流通,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,因而,觉罗有两位公主嫁给了一家子的父亲与儿子。“白萨满”一出口,我就知道说错了。然而,我那看上去斯文而瘦弱的丈夫在听到这三字时,却显得若有所思,似乎对这几个字并不陌生,或者还略知一二。因此,我约略觉得,我的婚姻,似乎可以有一点题外话了。 我年轻的丈夫陷入沉思,拿不准是否要将他知道的告诉我。他无辜而怯懦地望着我,等我发话。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,额驸若知道,就请告诉我吧。白萨满,知道的人可是不多呢,而额驸,您的父亲以博学名闻朝野,额驸从小耳濡目染,想必也是博学之士……这恐怕是我对额驸说话最多的一次。我没有想到,额驸用他那双衰弱而清澈的眼睛望了我一会儿,讲述了一段关于白萨满的道听途说。 额驸 公主,像您这样身份尊贵的人,不该跟人提起白萨满。即便是向自己的丈夫提起。家父说到白萨满,是为了跟我说明一个规矩,在宫里,懂规矩的人从来都是闭口不提白萨满。而母亲跟我提到白萨满,显然,是将白萨满当成了一个神话人物。家母对白萨满的看法与父亲截然不同,这是因为,父亲姓富察氏,与觉罗或叶赫的姓氏并无牵连,父亲认为一个清白的姓氏,是不该介入一桩旧案而招致灾祸的。母亲就不然了,母亲姓觉罗,说起白萨满,犹如提及一个护身神符。就像父亲认为不提白萨满,能避免祸事一样,母亲认为时常念叨这个神秘人物的名字,会得到护佑。 其实,白萨满没有姓名。白萨满不是一个名字,只是一个叫法。 我父亲姓富察,因为与觉罗联姻,姓氏便与皇室形成了言说不清的关系。父亲极为谨慎地想不介入觉罗这个姓氏,是因为,父亲相信,总有一天,一条可怕的咒语会在觉罗身上应验,灾祸将遍及觉罗的血脉,并因这血脉的近疏承担不同等级的灾祸。但这又如何避免呢?我身上就流着一半觉罗的血,虽然我姓富察。父亲认为这件事很严重,否则,他不会叮嘱我该注意的事项。然而,令父亲忧虑的事现在已无可更改。我迎娶的,也是一位姓觉罗的公主。 白萨满,是不能随意提起的名字。父亲说,当有人问起你时,便佯装不知,祸事总是从那些不设防的头脑中衍生而来的。因而,公主,“白萨满”这几个字岂是能随便提起的?尽管,这几个字包含了传说、神奇的法术、扑朔迷离的缘由,但这个名字最好不要说出口。我提醒公主,是为了日后公主不再提及这几个字,希望公主能理解我的用意。 尽管我一再提醒公主,最好避开和不提白萨满,但是,我自己居然无法绕开这个话题。今天,我恐怕要违背父亲的忠告。事实上,我是一边想着父亲的忠告,一边经受着这三个字的诱惑。它的确是一个诱惑,作为秘密。如果不说它就显示不出它是一个秘密,而一旦说出,它又将不再是一个秘密。我很需要一个人来与我分担这个秘密,只因这个秘密被父亲视为灾祸的根源。恐怕正是由于上一代额驸和公主的争执,在很长时间里,我以研究白萨满为生活的唯一乐趣。了解秘密是极具挑战和刺激的事,风险越大越是如此。不能不说,对白萨满的研究丰富了我百无聊赖的侯门生活,满足了我从幼年到少年的好奇,尽管,这是一个无比孤独的研究。 多年来,我从不曾遇到过一个知道白萨满这个名字的人,也从未听到有第三个人知道白萨满,就更别提有人对这个名字有兴趣,可以和我分享这一显示我的学识和发现的人。所以,说出一个秘密,或者说,说出我的秘密,对我而言更是一个诱惑。更何况,漫漫长夜,我和公主相对无言,而白萨满是你我之间唯一的谈资。而或许,公主您也知道某些白萨满的秘密,又或许公主知道的部分正好可以弥补我所知的不足,也未可知。 公主,时至今日,我也未能弄明白,白萨满是一个人,还是一个盘附在人身上的魂魄。白萨满的传说早在太祖时代就已风传。就是说,在太祖时代,他已经存在。此后的二百多年里,白萨满却奇怪地销声匿迹。虽然销声匿迹,却也并非完全没有踪迹,只是几乎无人能将他召来罢了。关于白萨满,一直就有多种说法,一个流浪的僧侣,一个出神入化的修炼者,一个隐匿的人,一个他人无法看见的人,一个亡灵,或是一个没有任何根据的传说。这些,都是对白萨满的描述——既然,公主说到白萨满,想必公主一定风闻了什么,或是看见了什么?请公主赐教。 额驸对白萨满似颇有研究,时间尚早,我只想以此为谈资。事实上,我见过白萨满。好吧,任何人都有可能见过他,也许他现在就站在你我之间,只因他像空气一样无形。额驸,权当我是在自言自语吧,你我既为夫妻,又是近亲,想必你不会将我们今天所谈说出去。小的时候,嬷嬷曾以白萨满吓唬我,我一直以为白萨满是人所共知的,今天方知并非如此。他是一个秘密的传闻。今天,忽而想到,便问你一声——没有衣服,白萨满将无法显现。他伪装成人,像穿着衣服般穿着他人的肉身,这一点跟邪灵又是多么相像——这么说,其实没有人能真正消除白萨满,也没有人能真正杀了他。我知道了,这就是太后只能将他囚禁的原因。脱下衣服,他就是空气,反倒将他关起来,便可以知道,他在,还是不在,是死了还是活着。我想我弄清了一个问题。是这样。额驸,别信我的这些胡言乱语,无非,是为了找点儿乐子罢了。 好吧,公主,您的确像是在自言自语,而且我很乐意我们继续从中寻找乐子。 白萨满出现的地方会有邪灵。这就像有了猎人必然会有猎物一样。白萨满出现,还有一个原因,是为了宝剑。当白萨满与宝剑融合,就会成为邪灵的克星。至少与邪灵势均力敌。白萨满其实是一件被有意隐藏的武器。他也许藏在宫里,也许藏在宫外。以我看来,白萨满最初是一个幽灵,现在却只是一个名字。因为某种原因,白萨满与无形之剑分离,也正因此,终有一日,剑会召他返回。那召他归来的人,必然念着古老的满语。古满语已经失传,即便是我博学的父亲,也只会几句简单的日常用语,而记着这古老语言的人,一刻不停地叨念着,是为了向白萨满指明剑的方位。 白萨满出现时,带着时间的青苔和发霉的气味——他出现了,为了找回分离的剑。一直以来,我有一个设想,也许白萨满从未离开剑,他一直出没于藏剑的地方,守护着剑。白萨满无法带着剑离开,这证明他只是剑的守护者,或者他就是赋予剑体的魂魄。这种说法并不能令我信服,因而,它仅仅只是一个说法。自然,有人召白萨满来,无非是为了除邪这类事由。由此看来,上一辈的公主额驸谈论白萨满,定是与那则让人忧虑的诅咒有关。白萨满能应对的绝非普通邪灵,而是一个更古老更厉害的邪灵。从白萨满被人提及到现在,已有近三百年的历史,那么,岂非说,这个被父亲视为灾祸的邪灵,差不多,已有近三百岁? 公主,你问我,是如何知道的? 我从三个地方得出结论,我的父亲、母亲,还有史书。我很小的时候就听到父母关于白萨满的争论,父亲想要说服母亲脱离觉罗一族的恩怨,不要提及白萨满。我听父亲说,白萨满就是兵器,如果有人召唤白萨满,那一定意味着那则古老的诅咒开始应验。咒语藏了这么久,仇怨一定比最初更加深重,因而邪恶是难以衡量和预计的。从对觉罗的诅咒中解脱出来吧,虔诚地更改自己的姓氏,将自己视为与觉罗一门无关的人,这样才会得到平安。但是母亲的反应却是相反的。母亲说,血液岂是可以更改的?在觉罗的血液中,虽是潜藏着这一毒素,时刻都会被唤醒,令诅咒应验,然而,在坏事来临前,不该准备好最好的工具吗?不错,白萨满是一件武器,也许是唯一一件可以破除诅咒的武器,所以,觉罗们应该早做准备,召回白萨满,给他无形之剑,等待最佳时机。当然要这样做,我当然要提醒哥哥,提早做好应战准备。 父亲始终无法说服母亲,只好作罢。而我听多了,便在书房里仔细搜寻关于白萨满的记载。我知道,所有记有白萨满的书籍,父亲都小心翼翼藏在书房的一口樟木箱子里。我偷偷打开箱子,发现,被父亲视为危险的书籍,其中对白萨满的记载却也近乎凤毛麟角。不过,即便是凤毛麟角,连同父母吵架时所说的只言片语,我差不多已经勾勒出白萨满的画像。但是,公主,你知道,没有哪个画师能够描绘白萨满。他无形,隐于空气;他来时,带着青苔和发霉的气味;他伪装,像穿着衣服那样穿着他人的肉身—— 额驸,回去吧,别再看那些书,听从你父亲的忠告,别再对白萨满和邪灵抱有兴趣,别去研究他,也再别提他,子虚乌有的事情,说着说着,就会成真。思考他,说他,他就会损害你,他们——白萨满和邪灵——他们就像一件东西的两面,正的那面是白萨满,反的那面是邪灵——我这么猜来着,仅仅只是猜测。 额驸,你有所不知,住在宫里的人都拥有两个世界,一正一反,一明一暗,每个人的末日都在于正反两面的相遇与重叠。白萨满之于邪灵,我之于梦中的我。我有许多问题需要解答,但无论我是否得到答案,我的命运已经确定。而你,你的命运却还有另一种可能,你有可能不必介入邪灵的诅咒,只要你听从父亲的忠告,并且远离我。我们其实是两个不相干的人,我们有一半的血是相同的,但你姓富察,我姓觉罗,这就是区别。我中的咒语不可解脱,而你却还有机会。额驸,回府后,读些别的书,别再读那些损害你寿命的书。把它们交给我,而你要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忘记,如果做不到的话,就假装忘记,这样的话,你才能躲开灾祸。也许会有一天,你终会明白,我说的没错。 我不知哪句话刺痛了公主,让公主止住话题,不愿再续,不过,这一夜总算过去了。公主说了些我没有完全听懂的话,这些话看似凌乱,却给我以启发。好吧,公主,我告退了。 故人 额驸说,白萨满善于伪装,他像穿衣服那样穿着他人的肉身。这句话刺痛了我。额驸说,邪灵,像穿着一件衣服那样,穿着我的肉身。尽管,是另一个我。我不由自主皱起眉头。我讨厌这种说法,我讨厌邪灵,也讨厌白萨满。但是,既然白萨满是件可用的武器,却为何没有杀死邪灵,反而被邪灵捕获?我失去了记忆中的那一幕。事情果真如太后所说?自然,如果白萨满当场刺死邪灵,另一个我也就跟着消散了;而余下的这半个我,就不会坐在这里,跟额驸对坐,说起白萨满了。 那一夜最后一段时光,我看了看额驸,觉得疲倦而伤感。我看到额驸脑子里装满了古旧书籍和父母的教诲,这些东西像沉重的箱子和柜子塞满了他。他满载着这些东西,却不知这东西的重量已超出了承载。最后,我说,额驸,回去吧,别看那些书了,听从父亲的忠告,别再对白萨满和邪灵抱有兴趣,别去研究他,也再别提他,回去吧,白萨满,放在我这儿,而你要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忘记,若是忘不掉,就假装忘记,这样的话,你才能躲开灾祸。 那是我与额驸唯一一次长谈。我从未与额驸同床共枕,却不希望他搅入诅咒。但此后的事证明,额驸没有听从我的劝告。额驸在离开的那个夜晚,死期就已注定。他在与我成婚五年后故去。 在我暗自摸索白萨满被关的地点时,宫中,死亡的气息越来越浓。死亡像棋子,分布在时间缀成的网格上,诅咒编织着死的消息。死不是这渔网中闪烁的珍珠,而是一座又一座黑漆漆的礁石。谁也说不准会在哪一刻撞上去。事实上,对死亡的欲念像雨打蕉叶般时刻敲击着我的心。我是邪灵的衣服,我身上裹着邪灵的尸衣。 想到这些,我身体的温度就会骤然下降,我的表情,自然是冰冷的,越来越给人冷若冰霜的印象。这些我都不在乎,我只想知道白萨满在哪里,如果父亲已经放弃了抗争,那么作为他的背叛者,我,是否还有机会为自己赎罪?邪灵于我,不是觉罗的家事,而是要如何补上自己欠下的这纸账单。 死亡名单是由这些人组成的:东太后、东太后身边所有的宫女、荣安公主、同治皇帝和皇后,还有父亲的三个孩子,当然,还有即将二十岁的额驸。坏消息接踵而至,每天我都在消化和吞下死亡的药丸,我体内背叛的毒液越来越浓。这是无可赦免的罪责,我只求有一天能够全部偿还。我正是在这一过程中开始像收藏古董一样收藏死亡的。这个收藏,来自于一个偶然的看见。 在我以已婚女人的身份回到宫里后,我习惯了在夜晚四处游荡的生活。我不需要装作入睡。梦,我看得见。对于一个梦与身心相互分离的人而言,只要愿意,总可以发掘出某种奇异的本领。譬如福锟,可以听见远在储秀宫的翠缕的声息,知道她一切的肢体活动,还能闻到她身上的气味儿。听和闻,代替了福锟的视线,甚而比亲眼所见还要逼真。 夜晚,我一直在看,影子一样游荡在各个宫苑之间。紫禁城庞大的宫殿群落里,女眷们只占用了很少的部分。同治皇帝住在养心殿那一溜宫苑,东西两路分别归东太后和西太后。这些地方,夜晚总归有许多太监宫女值班,路上各个角落都被灯光照得雪亮,也还有灯光无法光顾的地方。除此之外,大量的殿堂空着,其中小部分,被一些老的、少的寡妇占据着。余下的,是一个又一个谜团。事实上,我对探索这些空洞漆黑的宫殿来填补无眠的夜晚毫无兴趣。我游荡,因为我不得不游荡。有声音召唤我,让我走出翊璇宫。这是一种奇怪的声音,说吸引倒更确切些。我并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里,只是自顾自向着一个地方去了。宫里盛传我梦游。这样也好,梦游的人,是没有人打扰的,宫人不知道叫醒一个梦游的人后,该如何应对。我索性承认自己是在梦游,像梦游人那样,目不转睛,目中无物,走向一个方向。我并不知道要去哪里,看起来却像一个目标明确的人,脚步坚定,没有丝毫犹豫。 这一夜,我去了很远的地方,南熏殿。南熏殿里尊存着历朝皇帝和皇后的画像。殿内正中三间各设朱红漆木阁,分为五层,供奉历代皇帝像,每一轴造楠木小匣,用黄云缎套包裹,分别供奉。东梢间,供奉历代后妃像,此外帝后册页、手卷也依前后顺序安奉。 画像里,是我那一位又一位勤勉而功勋卓著的祖先。我的祖先表情庄严而呆滞,穿着最庄重的礼服。他们生来就是画像,既不能引起我亲近的情感,也不能引发我对于一个过去时代的敬仰和遐想,画像中,他们甚至无法与一个活生生的人相对应。总之,我的祖先看起来是一群与我不相干的人,他们目不转睛地望着我,却无话可说。他们现在是一群沉默的听众,而我却是南熏殿里唯一能发出声音的人。殿里设长明灯,即便没有长明灯,月光也足以照亮这里。我像当年坐在恭王府的蒲团上那样,盘腿坐下,既不拈香,也不整理祭品以表达恭敬与追思,就只是坐着,聆听沉寂中的虫鸣和远处更漏的声音。 月光中有簌簌的轻微的声响。 月光又不是碎银子,那么是间歇的雨声?如此明亮的夜色里是不会有雨声的,那么是我的侍女,悄悄跟在主子身后,不是为了好奇,而是为了大主管询问时有个交代?不是的,我发下话,若我晚上出去,一定不能有人跟随,即便是远远地跟我,也会被我治罪。我严厉、冰冷的语气足以令她们心生畏惧。可不是一般的畏惧,而是深入骨髓的畏惧。我知道,这份畏惧来自我冷冰冰的面孔和她们对我的未知。没有人了解我在想和做什么,除了太后。但太后的了解并非了解,而是控制。太后熟悉被控制的大公主,梦都归了她,余下的无用的小部分,不必理会。还能怎样,能翻天吗?能解开那衣服上的扣子吗?绝无可能。所以,我可以带着思绪,四处游荡。这是我所剩无几的自由。要么你拿一个无梦人怎么办呢?因此可以说,半个,或三分之一的夜晚是完全属于我的,尤其是夜间九时熄灯后。那被太后搁置在梦乡之外的自由,是属于我的。 这是什么声音?我没有回头,因为我一点都不害怕。不是风声。除了御花园,其他宫苑的树木是极稀少的,不会有树叶的声音,也不是风铃;不是风,也不是人的声音。死亡收走了很多人,除了我,没人敢独自走在这么僻静,又满是暗影的地方。那么,是亡灵了?我不大确定。我见证过死亡,我就在她们旁边,参与验收装殓的各个程序。我对死亡这件事,老实说已经无动于衷了。若真有魂魄出现,我倒想问,死去的人,都去了哪里?包括那些消散了所有形状,没有一丁点遗骸留下的人,他们去了哪里?声响更清晰了,这不是一个人走过时的脚步声,而是说话的声音。她离我很近了,我渐渐听出,那声音说:她们最终去了哪里,你想知道吗? 分辨不清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,似在我的上方,又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。声音并不真切,嗡嗡的,隔着一层屏障。 “入宫这么多年,终于在今天遇到一个跟我相像的人。你不如过来,到我对面,你是怎么知道我心中所想呢?” “我与你不同,恐怕会吓着你。” “听出来了,你发出的不是人的声音。” “过去,我曾是一个人。” “你是什么无关紧要,重要的,过来,在我对面,回答我,你是怎么看出我心中所想的?” “你的嘴唇。” “我的嘴唇没有动。” “你的心在动。” “你会读心?” “你该先问我,我是谁?” “我尚且连自己都不认识,倒来问你!” “公主是明白人。” “没有比我更糊涂的人了。”我叹道。 “公主,即便在你面前,你也看不见我。不信的话,不妨看看你的前方——你看到了什么?” “什么也没有。” “把手伸给我。现在,我的手放在你手里了。” “我看不见你。” “太过分了。”那声音有些恼怒。 “说这句话的人该是我。” 我一下子提高了音量,可同时,我感觉到手里有一件东西,从无形变为有形。有形状,有厚度,有温度,像雪。 “你是谁?” “请公主仔细看看。” 在我眼前,有东西在成形,像一团雪从另一团雪中分离,变得坚固。我手里握着一只雪白的手。出现在我眼前的,居然是翠缕。 “翠缕?”毫无疑问是她,尽管比较模糊。 “我很难看,是吧,公主?” “看不清,你很淡,像一捧雪。” “公主,若想看见我,跟我说话,就别放开我。我需要借助你才能恢复一些形状。如果您累了,或是觉得不舒服,就松手。” “陪我一会儿吧。” “我没有吓着你吧?” “翠缕……” “公主……” “后来,你去了哪里,跟我说说……” “公主,我被处决了。我因为事先猜到自己的下场,所以在被处决时,一直都很平静。我想我至少让安公公得到了应有的下场,我眼见他消散,心愿已结。在他们将第一张浸湿的棉纸蒙在我脸上时,我跟自己说,这是值得的。后来,棉纸一张张盖在我脸上,像白色的土,我只觉沉睡的意味在一层层加重,我变得越来越轻,直到,我穿过和舍弃了呼吸,看见自己被遮蔽的面孔……公主,您从一开始就受到了蒙蔽。我没有想到,那件衣服,其实就在公主身上,这太出乎意外了。” “所有的事你都还记得?” “公主,你一直没有问我,你是谁?” “你难道不是翠缕吗?” “我只是翠缕的记忆。” 我的手微微一颤。 “你像雪一样光滑,随时要消融一般。” “所有人,当她只余下记忆的形状时,摸上去都是凉的、松软的、融化般的。” “她处决了你的另一半?” “她处决了我的肉体,却留下了我的半个魂魄。这也是惩罚的一部分,我的半个魂魄将在宫里长久地流浪下去,连影子都不如。公主,按说,我该随着肉身的消亡而消亡,但是没有,这半个魂魄里的记忆,携带着被杀的痛苦,一遍又遍品尝着死亡的滋味。我一直悬在死的刀刃上,既不能死,也无法生。这是最糟糕的状况。虽说,一个人遭遇这样的惩罚,毕竟还有一点点残留,值得庆幸,可我宁可消失,不留痕迹。没有人能看见我,我既无过去,也无未来,就只是停滞在稀薄的记忆状态,公主,你的世界,于我而言也是薄纱,就像你眼中的我一样,我看你,也是雪一般光滑,将要融化般短暂。若是有人愿意触摸,我会恢复些形状,也可以说话。但在这半个魂魄里,记忆于我会日益淡薄,如果没有人触碰我,我就会越变越旧,越变越淡,像枯树叶儿一样萎缩,像尘土一样毫无价值。” “这就是死亡?” “这就是叫死亡。死亡有很多种,无论是彻底消散,还是有些许遗留。翠缕已经死了,现在你握在手里的,只是一个叫翠缕的人的一点残留物,一个小小的记忆容器,空洞得连自己也无法忍受的半片残魂。” “你一直都在宫里游荡,像我一样?” “我是一团雾气,时而消散,时而聚拢,我的许多记忆已经丧失,唯独死的记忆,难以散尽。” “为什么我可以听到你,摸到和看见你?” “这是因为,那日我去见公主时,将自己从小就戴在身上的一块玉佩留给了公主,而公主您一直都随身带着它。” “我本来以为,我们会成为朋友。看到它,我就想起你。” “我知道自己难逃一死,只想留一点念想。是公主的触摸才使我留着死亡以外的记忆,得以恢复短暂的形状和声音。” “为什么在今天才跟我说呢?” “我怕吓着公主。我其实一直游荡在公主的宫苑里。玉佩是你我唯一的联系。我在暗处,公主在明处,起先我想,我只是半片残魂,能够得到公主的抚慰已经很幸运了,贸然出现会惊吓公主,而且于事无补,徒增伤悲。可眼见公主四处游荡,无所依靠,翠缕着实心疼。我知道,公主一直想找到白萨满,我却一点儿忙都帮不上。况且,宫中像我这样的人越来越多,到处都散布着跟我一样空洞的形骸。所以翠缕不惜冒险现身,翠缕想,或许,可以帮公主,或是仅仅与公主作陪,也是好的。” “翠缕,是我将你拖入了这样的境遇。” “这是我自己的决定,我丝毫没有埋怨公主。” “你是我的故人。呐,这是你的玉佩。” 我从衣服里拿出她说的小玉佩,放在她雪白的手上。那只手渐渐有微微闪烁的光亮。 “多谢公主。公主,您是重情之人。翠缕此番现身,是为了告诉公主,若公主想念某位死去的人,可以用这样的办法,使她们的记忆得以保留,用触摸,使她们恢复形状和声音。翠缕说完了,翠缕不得不离开,以免公主您损耗过多。” 翠缕的手从我手中脱离。她想走就走,不是我能握住的。当她的手离开我时,雪一样的人形,更加模糊,黯淡,直至完全消失。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远。翠缕身后拖着厚厚的寂静。 这是一个让我倍感安慰的夜晚。这个夜晚,我知道自己并不是完全孤单的。我有一个故人,如果我想见到她,就去触摸玉佩,翠缕,会以雪的形状现身——此后,我仿照南熏殿尊存帝后画像的方式,设木阁,造楠木盒,使许多残缺的魂魄留在我身边。我称为故人的人,其实不是完整的魂魄,他们只是一些没有被死亡化尽的记忆。我的收藏里,有我几个早殇的兄弟,小公主、东太后、同治皇后,还有前朝的太妃,很多宫女。这些被死亡抓走的人,我小心保存他们的心爱之物。我收好他们,时时照料。我的时间几乎都打发在这件事上,在所有无眠的长夜和越来越陈旧的白天,我与故人共处、交谈,或者,仅仅只是将这些物品重新叠置,擦拭干净。 记忆,要像琉璃樽一样时常擦拭。我虽然无法恢复物件最初的亮度,却可以令它们保存完好。我一直在用这样的方式抚慰我对父亲的背叛。同时,我要留下这些证据,看护好故人,带着微弱的希望。我希望,有朝一日能为故人安排妥当的去处。我从未放弃杀死邪灵消除恶咒的念头。说来,我是带着杀死邪灵的不死的信念服务于邪灵的,我也是带着最终将还给每个人一个妥帖去处的想法,收集残存的魂魄的。 越来越黯淡了,宫里。虽然从外面看,我们屋宇鲜亮,我们每年出宫去西苑消夏时的仪仗像前朝历代一样奢华且声势浩大。自载淳即位以后,竟然出现了一派看似太平的景象。没有人知道,爱新觉罗的船舶正在下沉,而照耀在觉罗祖先牌位上的灯火,也已形同虚设。死亡在宫里安静而有序地发生,死亡是这么轻易又突兀……宫里夜间人影绰绰,那不是忙碌的宫人的影子,而是半人和魂魄模糊的身形。我的藏品越来越多,装满了寝宫,我的孤独非但没有减轻,反而愈发强烈。半人,说到底,是被囚禁的梦,而魂魄则是些单薄无依的记忆。当这样一群残损变质的东西围绕着我时,我变得越发阴沉而幽暗。我迷上了死亡,我看望尸体,监督验尸官,使一切检验符合礼仪的要求。我随手带回一件物品——一把扇子、一对耳环,或是头钗、绢花、帕子,没有人觉出少了什么。不会有人再去留意尸体,我拿走几样东西绝无风险。需要保存和安慰的人太多,我耗费的精力难以修补。我在十八岁时就老了,现在我四十岁,我觉得我已耗光了一百年的精力,有一百多岁了。我知道自己有多老。 我老了,没有更多的精力照看收藏,我精力溃散,急需有人接替。物品就是故人。她们啧啧不休,怀有怨言,可保存她们记忆的全部,在我,如今已是奢望。我说得太多,太乱,总之若是坐下来细想每件事,我会问自己,我为何没有因此而发疯?答案是,三十年了,我一直等待预言中的人。你,你真的来了,也已成年。这意味着黑暗是有止尽的。哦,这么多故人,我努力保管他们,可不是为了消遣或是恢复那些已经流失的时光,他们虽然只是些薄如蝉翼的记忆,意义却远非如此,他们会在某些时候帮助你。在故人中,你会发现最聪明的人、最雍容端庄的人、最倔强的人,以及最不屈的人。 旧帕子 大公主的故事像一条漫长而漆黑的河流,漫过我的脚踝、膝盖,一直涨到腰和胸,以至于最终将我淹没。我一动不动地坐着,冻结了一般。似有许多年过去了,我四周堆满了白骨。大公主身后,桃花越发妖魅而深邃。花蕊中依然有花瓣不断复生,它许是来自地下花园的黑摩罗?大公主已经回答了我的问题,那不断萦绕在我脑际中的花朵,令人眩晕的漩涡,它有一个陌生的名字——黑摩罗。 大公主说,你一定觉得许多年过去了。事实上,也的确已经过去了许多年。不过,过去的,是我的时间,你的时间没有丝毫减损。你的心跟着我去了很远的地方,现在我将它放回原处。这是桃花的梦境,我们都在原点,并未随时间移动,你看钟表上的指针,虽然在一刻不停地绕着中心环行,刻度却并未随之更改,在桃花完全坠落时,时间又会回到它开始的地方。现在桃花正盛,桃枝并未因为脱离树身而枯萎凋谢,这就是说,时间像花瓣一样不断重复复制而没有任何改变。事情就是这样。如果你紧盯着一朵从枝头飘落的花,跟随那朵花,你会觉出,时间无休无止,仅仅桃花坠落的片刻,就有你一生的长度。我牵着你的手回到在这里,现在我告诉你,你回来了,你感觉到了吗? 是的,你回来了,就好像你刚刚走进这间屋子,又刚刚落座。这是一个静止的无时间地带。别忘了我是这宫里的女萨满,而你是预言中接替我的人。我将这一切告诉你,并不意味着我会退出对决,而是,你将要去迎接和完成预言中的使命。要知道,预言只说你会来,却没有说谁胜谁负。 花朵依然不断从中心繁衍,屋子里盛满了如倒影般层层叠加的花蕾和花瓣。这一切看似薄纱,却具体真切。我在翊璇宫,或是在翊璇宫以外的某个地方,无论身处何方,都不重要了;我是在1894年,还是在1865年,这些也不重要。对我而言,重要的事,是同治皇帝的皇后,阿鲁特氏写在帕子上的那首纳兰词,意味着什么?我要听到阿鲁特氏的声音。储存嘉顺皇后物品的,是一个黑色的檀木匣子,里面有我曾经试戴过的碧玉头钗,还有手珠、戒指,它们比原先又小了些,分量又轻了许多。木匣子分为上下两层,有小抽屉将空间分开,下层的小抽屉,即是那方令我疑虑重重的旧帕,上面写着纳兰容若的《钗头凤》。 我取出旧帕,放在桌子上,犹豫着,触摸那些已经模糊的字迹。这是阿鲁特氏的时间,笔画建构了她的世界。她曾占有紫禁城的一席之地,如今却是令我猜不透,想不清的谜团。现在,得由她来揭晓谜底。我顺着书写的方向,持续触摸那些冰冷如同肌骨的墨迹。旧帕子在我指间忽明忽暗,似夏夜萤火。 皇后是位饱读诗书的女子,在我触着这方旧帕时,幽微的萤火间或闪烁绚丽的光彩,伴有墨砚涩涩的香气。我听到轻轻的叹息声,像细雨,又似暗夜的风声。 我还是看不清她,虽然她的轮廓从暗处显现。她犹豫不决,由于心事重重,而在廊前独自徘徊。我见过她穿着龙凤袍的画像。现在虽然形态模糊,却依稀可见那尖俏的下巴,忧郁沉静的目光,挺立的腰身,以及令人不觉而生敬意的气质。宫里的老人偶尔说到她,说她的行为举止,没有一处不符合礼仪规范;说她说话时,听着像春风拂面;说她的颜容,虽不是倾国倾城,却端丽精致,看着让人心情疏朗。 这就是同治皇帝喜欢她的原因。他与阿鲁特氏一见钟情,宁愿违抗生母的心意,娶她为后。而她生来是皇后的材料,据说这是当年王公们一致的看法。现在,她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。她完全处在另一处空间,当我望着她时,像是已经脱离翊璇宫,而去了她所在的地方。我提醒自己,我还在翊璇宫,大公主也在旁边注视着这一切,所有的,只是时间的幻觉。我将要听到的,是一段记忆应召而来的声息,一切并不值得留恋——渐渐地,叹息声变成了耳语,又变成了诵读,从开始时的顿挫,时有间断,到后来畅如涌泉,皇后阿鲁特氏的声音潺潺而至。 第七章 双瞳慈禧 我吸了一口凉气,手中捧着的书兀自落在地上。仅仅三秒钟就够了,我已经看到,她眼里有一道裂纹。皇帝说过,有两个瞳孔的眼睛,它们时而融合,时而分裂。她有两个瞳孔,敏锐而锋利,我眼前浮现出浓烟与幽灵的预示。我慌忙垂下眼帘,竭力掩饰惊愕的表情。 月色灼人 他坐在月光地里。他说这是新月的光芒,第一个看到月芽的人,会得到祝福。我跟他坐在一起。这样的时刻并不多,宫女拿来软垫,但我们宁愿坐在十月冰凉的台阶上。他将我的右手放在自己的左手里。 这个夜晚,天空明朗。不仅有云朵,还有黯淡的星辰,之后才是柔嫩的月环。一直等到初月的光环完全显露,地上铺满银毫似的月芽,他才拉我起身。他说,你来之前,我一直在观察养心殿上空的月色。月,有时是极为险恶的,有时邪恶,充满了毒。我一直不明白汉人为什么赋予月色最美妙的意境和最祥和的含义,为了你,我说服自己相信汉人编织的催眠小调,说服自己相信,只要虔诚地向它许愿,就会得到圆满的报偿。看来,这一切并非虚妄,汉人诗歌中的美意没有欺骗我,终究,我得到了你。 同治皇帝那年十九岁。皇帝和我的婚礼惊动了整个皇朝。这场婚礼是自顺治爷和康熙爷以来最盛大的婚礼。若是皇帝即位前已经成婚,婚礼就不会这么盛大。婚礼的各项细节遵照最高礼仪标准。父亲为我预备了丰厚的嫁妆。而在八月十八日那天,我们家收到的黄金、白银、贡缎和骏马,这些源源不断的聘礼,让我的父亲和母亲不知磕了多少次头,谢了多少次恩。 我细心查看了这些尊贵的礼物,同时看到我们家上至主子,下至奴才,每张脸都被缤纷的礼物映得如同锦缎,血液在笑容和皮肤下喧嚣着。我的耳畔充满了礼花般的赞美和称颂。沿途街道,从皇宫到我家,都已被浩瀚的皇恩所眷顾。总之,那一个月,整条街,整座城,乃至整个国,都在为这场百年来罕见的婚礼而动容。婚礼当天,身穿花衣前往观礼的百姓,将通往乾清门的御道挤得水泄不通。 九月十五日,子时,四位福晋率内务府的女官为我改换装束,我的头发梳成双髻,又戴上双喜如意,披上大红的龙凤同和袍。我右手握玉如意,左手握苹果,坐着十六人抬的婚轿,从大清门入宫。 我头戴凤冠,凤冠上蒙着恭亲王福晋亲手备下的盖头,又是坐在轿子里,无法看见许多的奢华仪仗,但我知道,这世间最丰沛的荣耀,我和我的家族在这一天都领受到了。 可浮在我心头的,却是不安。我的心像一池在雨中颠簸的湖水,溅起万朵梨花。 这不是秘密,圣母皇太后不喜欢我。从我第一次拜见她,我便知道。那天,凤冠上的珠翠挡住了我的眼睛,我看不清她的脸;当我换下礼服,再次拜见她时,我感到的不仅是不安,还有不详。皇帝叮嘱说,你看着她的时候,不要看她的眼睛,看着她的衣领,或是耳环就可以了,不要看她的眼睛。但那双眼睛是绕不开的,她的眼光直刺心腑,我感到的,是由衷的忐忑和伤痛。 我问皇帝,这是为什么?新婚之夜,新妇不该问这问那,我们所有的谈话都应依嬷嬷们预先教导的那样进行。这些固定的问答,我事先练习过许多遍。 入洞房前,我放下如意和苹果,捧着福晋递来的宝瓶,跨过乾清宫里的火盆,走过放着马鞍的坤宁宫的门槛,每一步,都让我离皇帝更近。皇帝一直看着我,有许多皇室成员在场,皇帝的目光越过他们,犹如快乐的光柱,环绕在我四周。我放下心来。他耐心地看着内务府的女官重新为我梳头,将我的双髻改为两把头,然后褪下龙凤同和袍,穿上朝服,戴上朝冠。在这些繁琐的仪式之后,我们离得更近了。女官奉上合卺宴,皇后居左,皇帝居右,我们对饮对食。由于发型和装束的改变,我一下子成了成年女人,而皇帝则是目光灼灼的俊朗青年。过了今夜,他就是真正的成年人,可以亲自处理政务了。当我们望着对方时,我们的谈话很自然丢弃了繁文缛节,又很自然地绕过那些该说的吉祥话儿和问答题。皇帝说,过了这么久,才有一个中意的人来陪朕。按理说,我应该低头不语,但我一点儿也不拘谨,他的眼睛像两簇跳跃的烛火。我说,皇帝,你孤单么?你有师傅,两位母后,无数的宫女、太监,还有群臣,你会有孤单的时候么?皇帝说,你来了,朕才知道什么叫孤单。这是我此生听到的最动听的言辞,而皇帝那双清亮的眼睛,有着超乎常人的热度和光亮。我们一边交谈,一边行坐帐礼,吃半生的饽饽,喝交杯酒,这一切都极为顺畅祥和。外面,坤宁宫的屋檐下,结发的侍卫夫妇们唱起了交祝歌。 我们坐着,轻声嬉笑,丝毫不理会女官和已经困顿的王公福晋们。天快亮时,他们走了。我们会得到两宫皇太后的祝福吗?我问。再过一会儿,我们就会去向两宫皇太后请安。皇帝说,最先向朕说起你的是母后皇太后。慈安太后派人仔细打听,一心要为朕找到全天下最安妥的皇后。她询问所有的皇室女眷,打听他们的女儿,问询她们的性情喜好。朕自小不喜欢读书,慈安太后便留心喜欢读书,读过很多书的女子;朕自小性急,慈安太后就打听那些性情温婉有耐心的女子;朕不会写诗填词,慈安太后便暗暗寻找会写诗填词的女子。当她听说户部尚书崇琦家有这样一个女儿时,便高兴地告诉朕,说有了合适的人选。你具备她所有的期望和要求。你几乎是为了印证她的心愿而来的。第一个喜欢你的人,是慈安太后。而朕出于好奇,想知道,具备了所有朕不具备的才能与修养的女子,到底是什么样子——天下果然就有这样的人,来做朕的皇后。 我会得到圣母皇太后的祝福吗?我不该问这个问题。我眼见皇帝嘴角的笑容僵了一会儿。皇帝说,朕不知道。以后,你每天都要见到她,要记住,请安的时候,别看她的眼睛。看着她的衣领或耳环就好,只是,别看她的眼睛。 我是大清第十位皇后。每天,宫女们捧着许多衣服供我挑选。宫里节日多,每个节日,皇后和妃子们都会得到赏赐的新衣。赏赐分等级,衣服也分等级。一天里,我要换五六种衣服以适应不同的场合。皇帝更是如此。好在,有一班熟悉礼仪典制的女官和宫女提醒着我。仪式非常多,仪式中的规矩更是多如牛毛。我并不能依自己的心情和爱好穿衣,也不能随心所欲选择膳食。一切都要符合仪式与规范,又要丰盛辉煌,还要符合太后的心情。我的每一天,是一场又一场循环上演的仪式。 穿衣装扮事关重大,若一不小心,穿错了,就会给人以把柄,招致太后动怒。我放弃了,从头到脚交由宫眷女官打理。我时常在穿衣镜前打盹,梳头时,闭目沉思。我们不常见面。皇帝要勤于政务,皇后要母仪天下,尤其是新婚,更应以克制的姿态为群臣和国民做出表率。这最为义正辞严的训诫,让我和皇帝知道,这个十月的夜晚,是多么珍贵而不易。 我们从月光地回到屋子里,为对方搓热双手。皇帝让人烫了一壶清酒,又加了些热菜。我们为对方斟满酒杯,像举行拜帐礼那样,将酒送入对方口中。不知为何,我们总绕不开月的话题。这会儿,我已经知道皇帝的一些小秘密,譬如怕黑。皇帝待着的地方,即便白天也要点灯。而且,他很不乐意夜晚有明亮的月色。 在十分明亮的月色下,能看清蝇头小字和手掌里的纹理。皇帝却躲避这光线。月华灼灼,往往令皇帝烦躁。他让人放下幕帘,点亮所有的灯。他对明亮的需求这么多,却固执地回避最明媚的月色和我看不见的暗影。 “皇上,汉族最好的诗人,喜欢在好月色里出游,准备好酒菜,呼朋唤友,登山凭古。宋朝最好的诗人怀着对月景的激赏写下著名的《赤壁赋》。皇帝,最好的诗篇,是对明月和世间情感的祝福……” “月光会杀了你,在你不听话的时候……” 皇帝望着一盏灯,说话的声音如同耳语。我还是听到了。 “谁敢威胁和恐吓皇上呢,又这么荒诞不经?” “你刚进宫,也好,什么都不知道。要是一直都这样该有多好。入宫以来,有什么让你不舒服的吗?” “每天换那么多套衣服,我不大适应呢。” “总有你穿不完的衣服……还有呢?” “到处都亮着灯,就很难看到自自然然的月色和星光。” “都被照亮了才好。可还是不够亮堂,不够像白天那样明亮。无论朕点多少灯,都不能让夜晚更亮一些。” “足够亮了,皇上。” “皇后,你从未见识过黑夜。” “黑夜在外面,屋里亮如白昼,可有它藏身的地方?” “每间屋子里,都有黑黑的影子。有许多影子跟着朕,朕得让每一处地方都照得透亮,亮到影子无处躲藏才好。可只要少一盏灯,少一点光亮,它们就会再来。朕受不了它们看朕的眼神。” “皇上,”我轻唤一声,不免向他身后看了几眼,“所有的地方都很亮堂。” “所有的地方都很亮堂,”他环顾四周,眨眨眼,“那么,就听朕说说‘我’的心事吧。” 我在这里待得太久,没有办法离开。有时我得空去趟圆明园,看看那些烧焦的废墟。我还记得圆明园烧坏前的样子。在我的回忆里恢复了它原来的样子。我这一生最大的愿望,就是修复这所园子。我希望事情回到从前。这是为了自己,也是为了圣母皇太后。事情都被一场大火改变了,最大的改变发生在太后身上。在大火烧起来之前,她不会说“月光会杀死你”这样的话。我们住在圆明园,我们有许多房间,每个房间都很亮很宽敞,我们畅游的地方,处处繁花似锦,光从任意一个方向洒下,风从任意一个地方吹来,在我心里,只有快活。你看我现在也很快活,这也是我,可不是从前的我。以前,我是快活无忧的太子,现在,我是快活无忧的皇帝,我快活,是因为我没有不快活的理由。任何事都不用操心,任何事我都满意,都弄好了,上朝、下朝,用膳、听戏,春天斗狗斗鸡,夏天玩鸟,秋季逗虫。大多时候,我也认为,我很快活。 可这都是伪装。事实上,我一点儿都不快活。圆明园的火烧起来后,事情就变了。她变成了另一个人,有着一样的脸、身材和声音。怎么不是她呢?当然是她。只有我知道,她们不一样。我是说,后来的太后与之前的懿贵妃,她们的眼睛不一样。形状还是原先的形状,只是眼睛的颜色不一样。有时那双眼睛是绿的,有时那双眼睛是蓝的,有时是黄和红色。除非从大火前和大火后一直跟着她的人,才能看见这个变化。可惜,原来服侍她的女官、宫女、太监,要么死了,要么逃了。更何况她身上总戴着许多珠宝,那些红红绿绿的饰物,复杂的刺绣,都让人无法看清她瞳孔的颜色。 我看见另一个她,是从热河回来以后。原本,我以为是珠宝的颜色掉进了她眼里。那是一个早晨,在养心殿里,她坐在我的右边,慈安太后离我远一些,坐在左边。她们在听一个外省官员说话。那官员又老又丑,话又长,我一会儿看看圣母皇太后,一会儿看看母后皇太后,不知道她们为何对这个傻瓜如此在意。圣母皇太后,当然,她总是光彩照人,她身上有那么多光芒四射的珠子、项圈、簪花和头钗,她没工夫看我,她双眼一眨不眨。那天她很怪。我看了又看,才发现她的眼珠子是绿色的。发现这一点让我很兴奋。好不容易等那官员退下,我就跟她说,母后,您的眼睛为何是绿色的呢?她听了一言不发,将我领出养心殿。她让我站好,自己蹲下,和我脸对着脸,眼睛看着眼睛。她问,现在看看,我的眼睛是什么颜色?我仔细看了看,说,母后,您的眼睛是蓝色的。它们的确变成了蓝色,像一只御猫的眼睛。于是我就说,跟御猫的眼睛是一样的。我说完这句话时,她的眼睛变得更蓝了,甚至蓝色沿着她脸上的血管,浮现在她的脸上。她涂着厚厚的脂粉,脸通常是雪花的白,而那蓝色像冰凌,令我畏惧。我惊呆了。我不大会哭,也不会流泪,通常我的反应是相反的,当我惊恐不安时,我反而会笑起来。可那一瞬间,我竟然忘了笑。我完全惊呆了!因为那眼睛里藏着另一个人,那眼里有另一双瞳孔,它们时而分裂,时而融合。 皇帝该怎样说话,难道我没有教过你吗?你太让我失望了。我是你的生母,你却不懂得尊重我,你和我的眼睛是一样的,现在,看着我,再说一遍,是什么颜色?我说不出话,我觉得她眼睛里的人将我冷冰冰钉在地上。与此同时,我感到沮丧,忧伤,痛苦,连天色也惨淡无光。我不知道我脸上当时是一种什么表情,我只记得一直以来我十分熟悉的人,突然间我并不认识她了。她是另一个人,我从未见过。我想逃走,却走不动。只要动一动,整个人像要被拆散一般。她抓紧我,将我拉向她,让我离得更近,看得更清,她说了一句话,像一道闪电,将我从中劈开。她说,你不听话,月光会杀死你的。这句话随着那道闪电在我心里劈出一道深沟。许多年过去了,这条沟壑虽然被荒草覆盖,但是断裂的地方依然断裂。每逢月夜,我就会想起这句话。这不是一句简单的威胁,而是一句诅咒。太强的月光,会灼伤我的皮肤,如果我在月下待足够长的时间,月光会像她说的那样,杀死我。对此,我深信不疑。 之后,我尽一切可能躲开她。万一无处可躲,就尽量不去看她的眼睛。这么多年,她精力充沛,胜过宫里所有人,她的太监时刻监视着别人,或是互相监视着。当我意识到我也受到监视后,我们之间最后一点母子之情化为乌有。我们虽以母子相称,可我们不过是在勉强扮演这两个角色。我甚至认为,圆明园的大火烧毁了我熟悉的她,此后,她被另一个灵魂所占据。我尽量不去这么想,却始终无法消除心里的猜测。没有人发现,当年的懿贵妃与现在的圣母皇太后,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。这件事在我心里放了十二年,没有对人说起过,现在,说给你听,你害怕吗? 向来,圣母皇太后身上的衣服和首饰,朝服朝冠就不必说了,即便是常服,也是色彩斑斓,五光十色,这些花色和珠宝在她四围形成了一道光环和奇异的氛围,没有人能站在离她更近的地方,看清她眼睛的颜色。 “皇上也许该好好散散心,在一个地方住久了,难免会心生烦厌,何况,皇上每天见到的大多是些老古董式的人呢?我从未看清过圣母皇太后眼睛的颜色,太后衣服的颜色过于鲜亮,我是说,她不像母后皇太后那样让人亲近。我听父亲说,每个觐见太后的人都怕她,莫不是手心里都攥着一把冷汗。她毕竟是圣母皇太后,是当今天子的生母,她深具威仪,她说‘月光会杀了你’,不过是一句唬人的话,皇上不必当真。” “你才进宫,不知道的事太多。” “皇上说太后眼里还有一双眼睛……” “她是另一个人。不会有人信的。说出来,就是梦话,怎会有人相信呢?” “皇上,我将信将疑呢。” “朕又何必一定让你相信?只是你看看这个,就会知道,月光于朕,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诅咒,绝非杜撰。” 皇上叫来太监帮他褪去衣服,露出肩膀。皮肤上有浅紫色的痕迹,像鞭痕,不过鞭打的时间并不长,用力也不很猛烈。但这已足以令我颤栗。我无声惊叫,半晌无言以对。太监重新整理好皇帝的衣服。 “痛吗?” “这回信了?” 手上也有浅而暗的伤痕。我又细瞧他的脸。 “皇上脸上却没有伤痕?” “你可见我仰脸朝着月光?” 皇帝一直低着头,我们坐在月地里的时间也不很长。 “你让朕如何相信汉人对明月的赞美?汉人的赞美,就是对朕的诅咒。朕中了诅咒,连月光都能伤害朕。朕这一生都躲不过了。” “可是……” “可是,朕发现月光真的美好,诗的意境,毕竟不是幻觉。这些伤,是朕为此付出的代价。” 我比皇帝大两岁,我很自然地将这个男人揽入怀中,心中升起千种滋味。过去,他所走过的路,他的孤单,仿佛半残的月轮。他讲给我听时,他的孤单和痛楚一并落在我肩上了。 双瞳 我一直没有机会在离西宫太后更近的地方,看一看她的眼睛。直视她,会被认为是大逆不道。 人人知道,她喜欢慧妃。慧妃是她原定的皇后人选,结果做她儿媳妇的人,却是我。这一定让她恼怒和失望。流言很多,有阵子宫外盛传,大公主是太后指定的皇后人选。可荣寿公主早早嫁了人。只有太后信任的人,才会在离她很近的地方陪伴和服侍。慧妃时常被传至太后寝宫。慧妃每次与我照面,嘴角总挂着一抹洋洋自得的微笑。皇上早晚会厌倦你的,慧妃想说的不过如此。我倒也乐得在储秀宫廊外,干巴巴等太后醒来。 入宫三个月后,我才被传去太后寝宫。皇后有责任侍奉太后,用膳时,问候她是否进得香甜;睡醒后,问她是否睡得安稳。这是礼仪和孝悌。我要做的,是在太后午睡前,为太后念一会儿书。这件事宫眷们无法胜任,包括慧妃。慧妃磕磕绊绊的朗读让太后终于发话说,可以了,你停下来,先把字认全了再念给我听。念书这件事落在我身上。太后让我念的这本书叫《红楼梦》,是流行市井与贵族的一本消遣读物。入宫前,我不曾想到,这本书竟也为太后赏识。殿本《红楼梦》,字迹工整秀美,包装华丽,每页字数少,附色插图,纸页上留着指甲划过的痕迹,可见,的确是太后十分喜爱的书。太后更衣间的屏风上绘制着书里的十二幅插图。这样看,她就不只是喜爱,确乎是痴迷此书了。太后习惯在诵读声中睡去,好似这是世间最好的催眠曲。 储秀宫很香。有果子的香,香料的香,还有花香。香气让我眩晕。太后在榻上小憩,双目微合。我听到自己的心跳。屋里摆放的一尊大座钟,秒针纤巧的声音,是另一种心跳。我踏进门槛,空气变得稀薄,只留下香气。我走近她却想逃离她,我越是走近便越是想逃离。我并未完全听信皇帝所言“月光会杀了你”这咒语般的魔符,可这魔符抓住了我。储秀宫里有一颗深不可测的心。我集中精力念书,她侧身望着我,眼睛被一袭纱帘的阴影遮挡。虚弱的感觉入侵我,我的气力随着诵读涣散,我没法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是欢快和轻松的,我声音沉重,带着沮丧。储秀宫有一颗消极的心脏,是一颗已经残败却依然强硬的心,沉重地跳动着。它阻止我。我不得不合拢书页,收回目光,停止念诵。 她不喜欢我,我知道。她是皇帝的生母,她的徽号是慈禧端佑康颐皇太后。徽号里含着极高的赞誉和肯定,可这屋子里有一样不祥的东西,这东西于人有害,于健康不利。在她面前我不该这样想,生出这样的想法让我羞愧。 她半闭的双目正冷冷望着我。我更加不安,心里有一股很深的悲伤远远袭来。那注视我的目光严厉而冷酷。我们之间仅有三步之遥,却似隔着千山万水。 “皇后,为什么不念了?” “我无法读出高兴的音调。” “把脸抬起来。” 我竟然觉得无以面对她的视线,我想立即退出储秀宫。我十分艰难地与她对视,我们的目光像两枚银汤匙撞在一起,没有火星,却有刺耳的声响,这声音别人听不见,但足以割伤我的耳朵。我吸了一口凉气,手中捧着的书兀自落在地上。仅仅三秒钟就够了,我已经看到,她眼里有一道裂纹。皇帝说过,有两个瞳孔的眼睛,它们时而融合,时而分裂。她有两个瞳孔,敏锐而锋利,我眼前浮现出浓烟与幽灵的预示。我慌忙垂下眼帘,竭力掩饰惊愕的表情。 “你看起来吓坏了,我很可怕吗?” “不是的,太后。” “你的脸色很是苍白。” “太后,我只是……有些不舒服。” “看着我的眼睛让你难受了?” “不,是这里太浓的香气。” “去吧,我要睡了。别盯着我看,那很危险。” 我们相视不过三秒钟,但这三秒像是过了三天。她背过脸,睡去,发出轻微的鼾声。她并未因我的反应而感到不妥。要么她习以为常,要么,是在有意吓唬和警告我。我从梦魇般的状态里苏醒,尽可能轻地从寝宫退出。我走出储秀宫的西暖阁,出中堂,过门槛,然后飞快穿过廊子,廊下坐着几个宫眷,我以更快的步子离开。阳光照着我,而我却像刚刚从冰湖里逃生,浑身湿透,喘着气,竭力想要将阳光和暖气吸进身体里。 等我安静下来,我问自己,我看到了什么,一双眼睛里有另一双眼睛,还是一个瞳孔分裂为两个瞳孔?我的思维一时混乱不清,我平日里的皇后端仪东倒西歪,所幸看见我的人此时都昏昏欲睡。我跌落在自己的软榻上,心想她最后说,别盯着我看,那很危险——是什么危险,是“月光会杀了你”这样的危险,还是被那屋里一样不祥的东西削弱了的危险?这是怎样的三秒,这三秒不过证实了皇帝所言属实。 我称那不祥的东西为“消极”。倘若如那咒语所言,月光真会杀死皇帝,那么杀人之力也一定不是月光,而是消极。 自这不可思议的三秒钟后,我有了一种察觉力,我的双眼似乎适应了某种光线,拥有了不同以往的深度。我隐约看见,偌大的后宫、宫殿和人,都各有另一种不同的样子,藏在平时熟识的面相后面。 一切都变得可疑。 皇帝抱怨宫里越来越暗。在夜间,需要比以前多出两倍的灯。皇帝不断让人点灯,要更亮更多的灯,皇帝不愿多作解释,皇帝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,这类似于失明般的恐慌。我抚慰皇帝无从言说的恐慌时,也在抚慰我压在心底的两个疑问: 太后眼里怎会住着另一个人?还有,月光又怎会真的灼伤皇帝? 我找不到答案。 宫里的生活按部就班,每日重复的是昨天或前天的内容,只有重复让人心安稳。去太后寝宫,陪太后打牌或是念书,是一项荣誉,会得到别人得不到的赏赐,譬如首饰和上好的绸料。若是某位宫眷得此殊荣,就意味着,她宫外的丈夫可以得到重用。 我想找人说说这件事,双瞳、月光,以及储秀宫里的“消极”。我倒希望有人说我疑神疑鬼,这样我就不会钻入凌乱的思绪里无法自拔。怡亲王的福晋曾在太后寝宫里夜间值班,监视出入于太后寝宫的太监和宫女。我问过怡亲王福晋,也问了别的福晋,事关储秀宫里的“消极”。我的问题很含蓄,不会被当作把柄。而她们的回答也很圆滑,总令我一无所获。她们要么答非所问,要么极力赞美。大致,每个人都会说,她们很高兴陪伴太后,这是她们应尽的职责。我不可能问出更多,也没有人能说出别的什么来。父亲说,入宫后,不要相信谁,要言辞谨慎。宫眷跟我说,皇后,你刚来,有些事情肯定不大习惯,在这个非同寻常的地方,即便您是尊贵的皇后,也得花些时间适应呢。 我仅仅只是不习惯吗? 几个月里,我适应了宫眷们兜着一兜子赞辞来赞美太后。又过了些日子,我对她们有了不同的看法。宫眷们赞美,是在与储秀宫的消极,做着无奈的对抗。赞美不过是在为自己壮胆儿,是承认消极,并说服自己,相信去储秀宫是一个赏赐而非惩罚,是荣誉而非损失。质疑,是对荣誉的损害。瞧,太后总有礼物赏赐,在得到太后赏赐的礼物后,宫眷们更是以全部的心意呈上更多的赞美。这是一天里的头等大事,在赞美中,让自己相信,自己非但没有损失,反而从中获益。 但是,怎么解释死的消息?如果赞美战胜了“消极”,那么,死便是最大的获益。 宫里每年选新人补充宫眷的成员,通常命妇、贵妇、贵族小姐入宫做宫眷,内务府也要在满族平民中寻找伶俐的女孩子充当宫女。每年都需要,是因为每年都有因死亡而等待补充的空缺。没有人仔细思考和甄别这件事——死。死,是再正常不过的事,作为满人向朝廷应尽的义务,没有人对死多加思考。只有我在思考,死是一种偶然,还是每个人脱离“消极”的唯一出路?太近了,看不见的病在宫眷、宫女身体里扩散,让她们悄无声息,离开人世,为家族留下可供炫耀的荣誉。太后还会赐下封号和礼服,这样,死就更显尊贵。怡亲王的福晋,曾得到过太后赏赐的香色莲花团寿吉服袍,这件吉服便是她入殓时的寿衣。 为什么没有人察觉这显而易见的死的消息?也许这些消息与储秀宫的“消极”无关。宫眷们将“消极”,视为某种更高的力量在向她们暗示太后神灵般的恩泽。这导致了她们和颜悦色的沉默,以及和颜悦色的沉默地死。 她们是分散的,她们被分为几组轮流服侍,惩罚吓住了她们。她们不能说出感受到的消极,说出来就是在亵渎圣母皇太后美玉般的名声。毒在累积,伴随着太后不菲的赏赐,福晋们的丈夫被委以重任,女官和宫女到了婚龄,就会带着一笔丰厚的嫁妆出宫,这些都作为太后宅心仁厚和她严格履行内宫制度的证明,使她们忽略了死。她们是一个一个,悄无声息地死去的。如果不是她们,就会是她们的丈夫。 通过直觉、猜测,以及核查内务府的出入薄名录,我得出了骇人的结论。这个结论有毒,可以当作诛我九族的证据。 仅仅在太后的寝宫里待一段时间,就会被死亡盯上。 不,这并不成立,如果不是储秀宫的“消极”赐死了她们,那么她们的死,就另有原因。我或许只是被“月光会杀死你的”这个咒语般的魔符抓住了。当我听皇帝说起这个魔符时,魔符便在我心中生根,更何况我还中了“消极”之毒。 我将对死的质疑暂且埋在储秀宫的“消极”里。 纳兰词 宫里,消极蔓延,像流散的光线。宫里越来越暗,需要更多的蜡烛和灯。黑暗侵入人心。皇帝要足了光亮,却总无满足。皇帝是惶恐的,也是无助的。 一天,我对皇帝说,万事万物总归有个根由,皇帝眼里的消沉与黯淡,总归有个源头,难道皇帝没有抑或不想,还是无法找到这个源头,看看“消极”到底是何物? 皇帝在我的手心里写下一个字,是。 是说他早有此意,还是说,我们现在找找看,看看黑与暗以及所有消极事物的源头?我们望着对方,同时想到裂变的瞳孔,眼睛里的眼睛。在我们互相询问时,我们正在靠近某个答案。然而我们都知道,那意味着怀疑和背叛。 事实上,在看到皇帝肩头月光留下的灼痕后,我写了一封家书,向父亲寻求解释和帮助。我的问题夹杂在看似普通的寒暄和问候里,父亲只要将每个句子里的第一个字串在一起,就会看到我的问题。 月色会灼伤人的皮肤吗?月光会置人于死地吗?我在等父亲的回答。 父亲是保和殿御笔点中的满蒙第一位状元郎。 父亲熟悉汉人的学问,同时了解满蒙的历史与掌故。可我的问题太奇特了,父亲难以回答。我等了很久,才等来父亲的回信。父亲在信中,依常规先是写了一大段问候与炫丽的祝词,最后,父亲又依范例规劝说,你蒙受皇恩眷顾,应该在每一日里反省自己的言行,时刻留意自己的举止是否合乎规范。研究宫中礼仪和律令,母仪天下是你无可推卸的责任,辅助夫君则是你至高无上的光荣,将你对皇帝的忠诚化为普照大地的暖阳,将你的疑虑弃在脚下,因为,它不能将你引向正途。 父亲几乎什么也没有说。 父亲叮嘱我,要小心服侍皇帝,不要忘记自己身上的重任。我的重任,就是母仪天下。父亲希望我不要随意起疑,惹祸上身。只有我能读出,父亲在字句中,藏着的另一番话。 父亲说,你问的问题十分危险,父亲很为你担心。一旦进宫,命运就已注定,所有与你有关的事,无论好坏,都超出了父亲的能力。你的生活,要靠自己维护,如鱼饮水,冷暖自知。父亲没有回答我的问题。随同父亲的书信一同抵达宫中的,还有一些我素日喜爱的吃食,香囊手袋之类的手工,这都是母亲的慰问。在丝绸包裹的最底层,压着一本《纳兰词》。是圣祖仁皇帝时的词人填写的词调,而这个本子,是父亲的祖父在当年费心收集的珍藏。父亲曾说,它是自纳兰词问世以来最珍贵的一本,书里留有作者的痕迹。父亲没有说何为作者的痕迹。我猜,是指词人的印章和签名。我仔细看过这两处痕迹。若真是作者的亲笔签名,这字迹离现在也有近两百年光景。这位词人暴亡后,他的家族随之衰落,荣华如烟云散尽,光景凄凉,竟是如同《红楼梦》里的段落。书和纳兰容若的签名都保存得很好,完好如新。父亲在沉默了两个月之后并未回答我的询问,而是说“如鱼饮水”,岂不暗指答案在《纳兰词》里? 纳兰词在刊印之初,是人人争唱的词调。纳兰词调,是我做女孩儿时的读物。我读纳兰词,会生病,会染上伤寒,还会沉睡不醒,有时天会忽然间阴沉下来。三十一岁暴亡的词人,许多词是写给他早逝的妻子的,词人没完没了叨念亡妇,在字句中留下种种猜测,使这位亡妇凄迷莫测——纳兰容若,这位近两百年前的词人,在向一个消散了的亡灵做无休止的倾诉,好像她在他身边倾听一样。 我一直在躲避这本书。 大婚时,我有几十个箱笼搬进宫里,唯独这本书,进宫前一夜,我将它从嫁妆中取出,放回父亲的藏书楼。既然是曾祖父留下的珍本书,只有留在原地才算妥当。我这么想。可我真正的想法是,我不要这本书跟着我,我要离它远一些。然而,整理箱笼时,本该待在藏书楼里的书,却出现在我眼前。 它是怎么跟着我从大清门一直走进了承乾宫? 端午节,我备好一份礼物,很郑重地将书包好,跟礼物放在一起。我在信里说,《纳兰词》一直都是父亲珍贵的收藏,交还父亲,将它保管在藏书楼里,该是这本书最好的归宿。 我不可能记错,书已经回到了藏书楼。因而,当我从父亲送来的小箱笼底部看到这本书,一时,好似往日一直想要摆脱的梦,再次追上、抓住了我。 这是它的意愿,是它尾随我,进入宫廷。它借父亲的书信,再度回来。 我抚摸这本书的封皮,纸张的纹理,上面微微凸起的字迹,一阵颤栗掠过全身。它就想在这里,我无法改变。我虚弱地坐在书旁,不知该如何处置它。沉思良久,我将它放在平日不会打开的箱笼底层。我想我永远不会再翻阅它。父亲不大可能特意将书送来,一个重要的原因是,书里所有的字,都印在我脑子里。我的记忆,连我自己都深感恐慌。我看过、读到的书,会一字不漏地留在头脑里,包括每一个字的特点、刊印时的瑕疵。整部《红楼梦》全装在我的脑子里,无论哪一段,我都能准确无误地背出,一字不漏地默写。我没有在宫里提到我会背《红楼梦》,只因说出来可能会被视为卖弄和炫耀,尤其是在女人识字不多或是完全不识字的环境中。 这些,父亲是知道的。父亲没有必要这么做。在我将这本书压在箱子底部前,我抑制着心里不断翻滚的惶惑,翻了翻这本书,看看里面是否夹着别的什么,一个纸条,或是另一封信。 里面什么都没有。 李莲英 太后的双眼隐没于珠光宝气中,太后身边的总管太监审视着每个人,盾牌一样将所有人的目光挡在外面。 总管太监叫李莲英,是受太后恩宠的安德海之继任者。 没有人愿意向那张脸上看一眼,那是一副脸的盾牌,拒绝探视。在宫里,只有太后的养女,固伦荣寿公主是一个例外。 宫外盛传李莲英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,可我从未见他处罚过谁。进宫后依然听到宫眷们窃窃私语,说他杀过很多人。我不能将李莲英与杀人联系起来。我时常想不起这个人。这奴才浑身上下并无奇特之处,甚至可以说毫无特点。因为毫无特点,我很难想起他的面目。若是让见过李莲英的人坐下来细想,会觉得自己其实根本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儿。若是单独回想这个叫李莲英的人,他的脸、下巴和嘴的形状,无人可识。关于那些与别人不同的,单单属于他的特征,再想也是一无所获。我努力回想我见过的李莲英,不但一无所获,还会因为无法触及他的形貌而焦虑。想想吧,我每天都见到这个人,却想不起他的样子,而且越想,越是怀疑宫里是否真有其人——在我脑际中晃荡的,仅仅是一个名字。 一个人与一个名字是两码事,不能混为一谈。于李莲英,名字是他的全部,若是没有名字,这个人便是子虚乌有。当然,不可否认,李莲英是内宫主管的名字,而与这个名字相关的,是一个人。这个人叫李莲英。我在记忆里搜寻我对这个名字的印象,他的外形与轮廓是那么不确定,难以辨认。他的面貌没有在我的记忆中停留片刻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?他随时出现在宫妃女眷面前,他深入后宫的角角落落,还有那些远离东西两宫的许多荒废的庭院,那么多被遗忘且正在腐朽衰亡的女人。无疑,他关联着宫里绝大多数不为人知的秘密。他来,传太后的懿旨,提醒各大节日的安排,妃嫔们该准备的礼物,平日里的赏赐与处罚。外省官员觐见皇帝,必须经他的通报和审查,也由他决定哪些人会被接见,哪些人要遭遇拒绝——他是执行人,又是监视执行之人。在宫里,他无处不在。 在宫中,他无处不在,如空气般无形而重要。可他到底是一个真实存在着的人吗?这是最大的疑问。我的印象里,没有这个人存在过的迹象。我在自己的记忆里根本捕捉不到这个人留下的痕迹。我问宫眷对他的印象。她们说,他是宫中最有权势的太监。除此之外,她们不能说出更多的内容。她们其实像我一样,对他一无所知。如果她们想一下,我相信,她们会感到惶恐。比如说,这个人是长脸还是圆脸,是胖子还是瘦子,他的身高大约是多少,他是扫帚眉还是根本就没长眉毛?这些问题,根本无法回答。每个人都给过我一些回答,却没有谁的答案是相同的。宫眷们依靠的是猜想,而不是眼之所见的印象。她们习惯信任已有的答案,而不是眼见为实。恐怕,只有我还能思考这类司空见惯之事。我入宫不久,还没有染上宫中积习。 那么,这个人靠什么,让别人知道,他是李莲英,而不是高莲英或张莲英?在我的注意力离开他模糊的形状时,答案渐渐明朗起来。全凭了一个名字和一身衣裳。名字是太后赏赐的,衣服也是。李莲英凭借一个名字和一身装束,在许多奴才中得以被辨认。虽说,太监的衣服大同小异。李莲英的装束与旁人却有着显著的不同,这并不仅仅因为他的总管身份。太监们的衣服来自内务府织造处,李莲英身上的衣服一望而知,出自不同的地方,就像同样的布匹经由两个手艺大不相同的裁缝之手,即便事先定好衣服的款式,结果却大相径庭一样。人们是从对衣服的印象中记得或是认出他的。这等于说,是衣服的特征替代了这个人的特征。 李莲英在自己一身衣服里消失了,同样,他也消失在他的名字里。没有人真正看见和记得他。没有特征就是他的特征。说到底,他不是以人的方式出现和存在的。 大内主管李莲英像盾牌一样立在太后身边。许多一模一样的早晨,是这样开始的。天亮前,站在一群问安的宫眷中,可以悄悄将视线在太后与总管身上来回移动,会有眼花缭乱的感觉,会发觉他们身上的衣服有着异样的活力,而衣服里的人,却因衣服的这种格外令人瞩目的特征忽然间隐退和消失了。倘若紧盯着一处花纹看,那些静止的纹理,恍惚间,都在动,蝴蝶会飞,而花卉在不断张开,花的枝蔓、叶片,都有着异样的活力,又像绳索编结的网一样结实牢靠。它紧密地缠附在衣服里的人身上。 我在清晨问安的队列中,常常陷入这些胡思乱想中。这都是些大逆不道、罪该万死、株连九族的胡思乱想。我控制自己尽量不要有这些危险的、时不时让我颤栗一下的想法。可我无法阻断自己顺着这个想法试探,我甚至认为在衣服所簇拥着的太后身后,是有第二张脸和第二个身体的。这些总是纠缠着我,让我好似站在一片骸骨与废墟之中。难道只有我一个人在胡思乱想吗?我向四周看去,每张脸都有皮肉有血色,又都很平静,只有我站在边缘——一个分裂的边缘,像生和死的鸿沟一样深邃的边缘。 午休前,我要为太后念书。我心里怀着的缤纷混乱的猜测和幻想,虫子般爬满了我的心,我不得不将它们藏在平静的面孔和波澜不惊的声调下。这就是我说的分裂。自然,我可以将自己引入这部消遣读物所描绘的园林,以及一个又一个由文字雕琢的女人。这部书在宫里宫外都很受欢迎。慈安太后的多宝格里也存着这部书,嫔妃宫眷们即便不识字的,也多少了解这部书的情节。养心殿里有这部书。独独皇帝不同,我从未见他碰过。说来,这部书只以微少的笔墨暗示了它和宫廷的联系,书中的园林,很像皇帝提到过的圆明园中的畅春园。不同的是,一个已经被焚烧,一个正在由文字建立,又最终为文字所荒废。大观园,不是毁于一把大火,而是在文字和诵念声中渐渐失去了活气,伴随着一个又一个女人的离世,园林渐渐已成幽灵之所——我以极缓慢的语速念着这部书,遇到太后感兴趣的章节,还需反复念。我的声音强压住头脑里纷乱的想法。仅仅将文字念出来,简单而平直地念出来。声音不能太大,也不能太小,不能太硬,也不能过于无力,要以合适的音调将太后送入睡眠。 太后双目微合,发出轻微的鼾声。我知道,即便进入储秀宫也并未能缩减我们之间的距离,念书不能改变之前的嫌恶。周到的问询与照料她的起居,并不能使我们的关系得到缓和和改善。我们的关系始终是紧张的,除了念书外,我们间无话可说。我不得不认为,这是太后为了缓解与亲生子关系的小小让步。于我,却是每天必经的惩罚。储秀宫的“消极”一再惩罚我。我来,也一再证明初来时的挫败与沮丧,并非出自对太后过度的敬畏恐惧,而是由于“消极”。只要进入这里,就会被消减,快乐在消逝,顺畅的呼吸变得急促,所有发自心底的声音或举止都受到警告和阻止,一切自然而然的情感都必须抑制,甚至连我的脸色也晦暗下去。这是未被了解的丧失感,充满了追悔莫及的悲伤,它侵蚀我,钻入我的指甲和脚踝。 鬼打墙 我陷入后宫生活,越来越忙碌却一无所成。我一直未能怀孕。每天我们总能见上一面,早朝前,向两宫太后请安时,匆忙看对方一眼。皇帝匆匆离去,将一个醒目的空缺留在大殿。用膳时,我陪在太后身边,皇帝在另一个地方,身边只有几个太监。在我旁边,皇帝空出的地方,嫔妃们毫不留情,占据了它,可它在我眼里依然醒目。这个空缺缺在了我心里。宫里每天都有节目上演,做手工、礼佛、烧香敬神,还有吃饭睡觉装扮这些头等大事,没有哪件事情是有意义和有趣的。皇帝就是我的意义,可我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。皇帝也是其她嫔妃的意义,因而,女人总是相互排斥和充满敌意的。 我们之间的距离,莫名其妙地拉长和改变了。养心殿没有移动,承乾宫还在原处,而从承乾宫到养心殿,一夜远似一夜。最初,夜间我们还能时常见面,像《红楼梦》里的表兄妹一样,你来我往,在夜的长巷里穿行,躲避过度明亮、灼伤皮肤的月光。皇帝对月光的恐惧减轻不少,尽管,月光依然在他身上留下伤痕。月光,依然是有毒的。和皇帝在一起,与有毒的月光捉迷藏,这种回忆在我看似热闹实则孤单的生活中日渐珍贵。我用它,用到洁白透亮。晚上,我也用回忆这盏灯为皇帝制作伞具,不为遮雨,为了挡住有毒的月色。 许多天后的一个深夜,我终于放下银伞柄,向养心殿走去。皇帝在等我。我们只隔着几个大殿。然而,宫女们整夜挑灯随我疾步快走,却怎么也走不到养心殿。这段路一直在变长,西长街夹在高大的宫墙间,不该转弯时转弯,该畅通时又堵住了,而在旁边,忽又生出许多岔道,将我们引向别的方向。夜间的西六宫,与白天的西六宫是两处地方。我眼前的景象既确定又恍惚,宫殿不停调换位置,走得比我快,比我更有方向。大殿阻拦我,黝黑的影子将我熟悉的地方变成迷局,到处是诱骗和错误。道路平整,宫墙的朱红色也未消退,只是总也走不到尽头。路的尽头是养心殿,可只要我们出了承乾宫,道路就变成了绳索和死结。一旦陷入道路,就算磨平整个夜晚,也无法找到尽头。宫殿组成了新的布局,每个拐角和拐角所显示的方向,要动用我全部的智力与直觉来辨别,每一个延长的路段,要我做出判断、鼓足勇气,向前走。 可我一直在向后倒退。 夜像浓稠的墨汁,十二个宫女提着十二盏宫灯,依然无法照亮纠缠不清的道路。游动的宫殿阴风习习,鬼影绰绰,我们因自己的呼吸、心跳和脚步声而心惊肉跳。已是盛夏,月色浑浊不清,夜风潮湿,散出霉味,阴气森森,我和侍女们手脚冰冷,能想到的只有坟墓和不见天日的地洞。宫灯忽然灭了,十二个宫女围抱在一起,护我在中心。宫女们瑟瑟颤抖,我也一样,一下子掉进了数九寒天。我向四面望去,我一直走在错误的路上,每一个方向都令我远离养心殿。路不愿我见到皇帝。一夜,我们在兜圈子,既不能往前,也无法退回。天亮时,方才发觉,我和宫女们滞在离寝宫不足五十米的地方。 另有一次,我不知怎么走到了一处地方,像是出了紫禁城。其实不然,最终我发现自己只是走进了距西六宫很远的一处荒废的宫殿。尽管荒芜破损,却有太监值班。太监说,这是永福宫,自打顺治朝的孝献皇后住过后,就再无人居住。永福宫的屋檐上堆积着上百年的灰尘,像有毒的月光一样苍白。 宫眷们说,这叫鬼打墙。宫眷们在背后议论这件事,当作笑谈。皇后若一整夜在一条小巷道里转悠,再怎么说,都是一个笑话。但这是一个可怕的笑话。没有人觉出其中的可怕吗?我不相信。只要想一下熟悉的道路片刻改变,她们便会像我一样惶恐;同样,走在一条无限延伸的道路上,也一定有人不会不生出和我一样的绝望。可宫眷们只当这是一个笑话。 嫔妃们笑我,一则她们没有自由出入皇帝寝宫的手谕;二则,她们正在以无眠的职责服务于太后,而皇后却耽于享乐无视她们的付出。皇后在夜间的行为多么自私可耻,皇后不该主动找皇帝,即便皇帝给皇后以特权,皇后也该顾念众人的感受拒绝接受,否则,皇后就该失去后宫的统领之位。总之,皇后用这样露骨的方式断送了自己的合法身份,这是结论。宫眷们窃窃私语,交头接耳,这些嗡嗡声加上几次鬼打墙,皇帝给我的特谕,就变成了一张废纸。 我为皇帝制作的伞具已近完工。用竹子做伞骨,用驱邪纸做伞衣,我用墨笔在伞面上写满汉字作为装饰。我写在伞面上的,全是历来汉族士人最好的关于月光的诗句。我相信这些诗句可以辟邪,会在皇帝头顶撑开一片夜空,将月光里的毒挡在外面。 当我在暗地里成为妃嫔们的笑柄时,只有一个人表情庄严,神情阴郁,专注地走着自己脚下的路。她一贯如此。这天,又是赐宴这样的聚众之所,太后尚未驾到,所有人都等在储秀宫前殿里,窃窃私语,话题自是与我有关。荣寿公主来了,一如往常,目光扫过众人,令所有的声音消停下来。她笔直地走到我身边,声音不大,宫眷们却都能听到。其实每个妃嫔宫眷都小心听着,生怕错过一个字。公主说,皇后,您进宫这么久,我却没有邀请您到翊璇宫坐坐,说会儿话,很是失礼,不如晚些时候,去我宫里喝杯茶,拉拉家常如何?她说话时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。悉听尊便,我说。那么就在今晚七时,你看如何呢?好吧,我说。这个约会让宫眷们从此绝口不再提鬼打墙的事儿。 没有人再议论我了,除了慧妃。 我忐忑不安地等着。我计算好时间,一分不差,一分不多,七时整,我的轿子来到大公主的宫门前。我走下轿子时,天黑了下来。 “你还好吗,皇后?”大公主问。 我不点头,也不摇头,只是笑了笑,一言不发地看着她。她的眼睛很好看,头发还是许多年前的发型。无论是衣着还是表情,她都离我很远,立在另一个地方。 “我该早些请你过来的……” “公主,别客气,我本该早些来拜望你的。” 她看着我,眼光几乎是柔和的。这与她在别的地方很不同,她以严厉和冷酷著称。 “到屋里说会话儿吧。”她牵过我的手。 我们走进院子,宫眷们私下称这里为寡妇院。谁也没进来过。这里跟别的宫殿却也没多大区别,只是到处种着雪片样的花草。我们在正殿落座,宫女奉上茶点。 “这是新茶,来,尝尝。你比刚入宫那会儿瘦多了。” “我还没有适应宫廷生活,很多事情像做梦一样。我希望听到公主的忠告和指点。” “你在这里随时都会遇到怪异的事端。正如你所见,你看到的,就是这个地方,而不是别的地方。事实上,我无法给你忠告和指点,虽然我在这里住了很久。即便我给你忠告,许多事也还是无法避免。譬如说,我劝你尽可能别碰那些衣服。但是你每天必须穿上这些特意为你织造的衣服,你别无选择。所以说,事情不可避免。你该知道,这宫里每个女人都努力使自己看上去高高兴兴的,这并不因为她们虚伪,而是出于需要……瞧,你的手指甲都劈了,你在忙着做一件什么东西?” “我在做一把伞。” “为皇上?” “月光对他有害。” “你确信伞有用?” “我……希望如此。” “你有没有想过,如果月光有害,那被它伤害的,就该是所有人,可为何单单只有皇上一人?” “这也是我想知道的。” “还有,这宫里有很多医术高超的御医,也可以传唤宫外的大夫,为何,没有人能为皇上解除这样的伤害呢?” “我找不到答案,请公主详解。” “都是命里带来的。” 我等着听她讲下文,她却不再说。 “都是同一类事,包括鬼打墙。同一件事情在每个人身上会有不同的反应,就是这样。”她像是在自言自语,“我听说你有许多藏书,你的陪嫁中有十几个箱笼里装的都是书。你果真读过箱子里那些书,所有的书?” “是,公主,我带着它们,是因为它们一直陪伴着我。其实这些书我全记下来了。” 她阴郁地看着我,好像这是一件很不好的事。 “我早听说你学识渊博,这会让你在宫里更加孤立。不过,每个人都是孤立的……我请你来,是想请你为我解一个谜。” “公主请讲。” “我听说你随身的箱笼中藏有一本书。” 我立即想到,她说的是《纳兰词》。 “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哪本书。” “公主,你指的是……” “不必说出它的名字。那是你曾祖父的珍藏,之后为你祖父和父亲继承,现在是你。” “这本书一直跟着我。” “如果我说,这本书其实想跟着你回到宫里来,你会怎么想呢?” “我猜不透它的想法。” “你了解它的身世吗?它原本是宫中旧藏。书的作者生前用特殊工艺刊印了七种不同的版本,分散在与他交往过密的人手中。这七本书中,有六本已毁,只有去了江南的本子抄回宫里。后来这个本子神秘失踪,失踪的这个本子就在你的箱笼里。” “公主何以如此清楚这本书的来龙去脉?” “它也曾是圣祖的藏书,虽然时间不长。” 我笑了笑。我感到不祥,想掩饰自己。 “公主,你夸大了一本书的……魔力。难道说,它是凭着自己的意愿回到宫里来的?还有,它既如此迫切地想要回宫,当初又因何离宫而去呢?既然,它是一本有主见的书……” 我笑不出来了,我意识到,从我见它的那一刻起,这本书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,影子一样跟随我,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我。这是我时常从梦中醒来的原因。 “你是说,它利用我回到宫里?” “你一直带着它。它也一直跟着你,你有超乎常人的记忆力,这意味着,你不仅将它放在箱子里,你还将它随身携带。即便这本书被焚烧了,你也不可能丢弃它,它长在了你的脑子里。想一想,一个人要怎么做才能忘记她已经牢牢记住的东西……” “这意味着什么?” “这意味着,你是它选中的人,你来这里,是为了替它完成一件事。” “一件事?” “去问问它吧,问它为何要回到宫里来——我知道它要回来,预言预示了它回来的时间,这可不是简单的巧合。” “问一本书?” “它重新回宫,也许是为了赴一场前世的约会——它决定好时间,也谋划了回来的方式,它是跟着你用十六乘大轿从大清门入宫的。” “你让我糊涂了……” “翻翻你脑子里的那本书。它既然已经深入你的记忆,它就在你身体里留下了痕迹,甚至可以说,它扎根于你的脑际,不是你在读它,而是它借你说话做事。也许我不该这样设想,你一直在听从它的意愿,而它也一直看着你的一举一动。” 我深吸一口气,恍然如梦,又像大梦初醒。不,我还没有完全醒来,我需要一个瞬间,看清真相。它就在我旁边,而我一直没有发现。我虽然离它很近,但我被一层屏障挡住了。 “它是一个亡魂吗?” 我气若游丝。 “它是一本非同寻常的书。你有很多疑问,我也有,或许,你真该问问它。” “问一本书?” “看来你从未问过它。” “你为何如此肯定?” “凭着我在宫里生活的这许多年。” “我该问什么?” “问你想知道的。” 屋子暗淡,谈话让我呼吸急促。 “我听说……你收集亡魂?” “我只是不想毁灭,留点儿东西在这里罢了。我收集的不是亡魂,而是一些断断续续的记忆。” 我将一块寻常的帕子放在茶桌上,走的时候也并未带走。 “别紧张,来,用些点心。” 她声音严厉,手指像一根根冰棱。我将一小块松糕送入嘴里,却没有尝出半点滋味。 起轿回宫时,我心里踌躇不安,怕再次遇到鬼打墙。公主似乎并不为此担心。侍女拿来的托盘里放着许多黑色的绸布带子。用这个蒙上眼睛,就可以像来的时候那样原路返回。我将信将疑,又不便多问。我和轿夫侍从用绸缎蒙上眼睛。将所有的宫灯都熄了吧,让你的轿夫尽可能向前走,一直向前走。公主说。我坐进轿子,本来天就黑了,现在熄了灯,又蒙上绸布带子,就更不消说了。我们稍稍等了等,以适应这前所未有的方式。我听到公主声音硬硬地叫道,起轿,走。我这一行人在一团漆黑中走上这段回头路。在心里认准一个方向,公主说。无论前面是什么,殿堂还是亭台楼阁,只要走就能过去。 我蒙着眼睛,却能看见黑暗中的宫殿,它们闪现在我脑子里,又像为我亲眼所见。它们没有方向也没有次序,我眼见轿子踩着一座座大殿走了过去。那是宁寿宫、咸福宫、重华殿和宝华殿。遇到花园,从花园上走了过去,遇到亭子、游廊或桥也都如履平地。我没有看到皇帝的养心殿。钟翠宫被我的轿夫踩在脚下,慈安太后寝宫里的灯还没有熄灭。这一切都是在我蒙着眼睛的情形下看见的,如果这可以称为“看”的话。宫殿位置错乱,这说明宫殿还在移动。我一会儿在西六宫一会儿又是在东六宫。我走了很多很长的路,却未觉出时间的改变。这条路像一截绳子,从翊璇宫到承乾宫,我没有时间的印象。我不曾从时间里走过,我从时间的表面轻轻滑了过去。我不能问为什么,不能说话,不能大声出气。我生怕这些黑黝黝的影子在听到声响后会被惊醒。别惊醒它们,它们在梦游,惊醒它们是危险的,跟惊醒梦游人是一样的道理。我遇到的,偏偏是宫殿在梦游。我用一个绸布带子将自己与它们隔离。我不能解释,我在接近一个问题和一个答案。当我快要触到答案时,我回到了承乾宫。 我换了件藕荷色睡衣,拆散发髻让长发垂在背上。 我让侍女将所有蒙眼的绸布带子收好,放在床边的桌子上,熄灭屋里最后一盏灯。 我让所有人退出宫外,独自坐在寝宫里。 装《纳兰词》的箱子就放在我对面。我端坐椅子上,闭合双眼。荣寿公主说,问问它。我想问它,为何一定要来宫里?我将头发拢到耳后,身上一无饰物,脸上也没有涂抹半点白粉胭脂。我拿起一路用过的黑绸带子,重新蒙上双眼。眼睛欺骗我,要蒙上眼睛。如果一路我遇到的,都是真实的宫殿,我为何感觉不到些许颠簸?坐在轿子里最容易觉出道路的起伏,可轿子异常平稳。轿夫没有走错一步,蒙上眼反而很快就回来了,蒙着眼反而躲过了鬼打墙。我之所以越过这些扑朔迷离的障碍,是因为我们不再以所视作参照,而只凭借心里的方向。遮住双眼,才能不为梦一般的景物所迷惑。我弄不清那些建筑的魅影是如何形成的,也许我误入了别人的梦。 不,公主说了,这是一个咒语。 我在一条绸布带下坐着,没有睡意,没有举动,也忘了时间。 我渐渐感觉到它的形状,与它的距离。 它是一点点从黑暗中凸显出来的。比黑暗重,而且稠密。我伸出手并未摸到它,而是穿过了它。它没有实在的形体。 它是由它开始的深渊,是另一段时间或路程的入口。它更加黑重,更密集,有形。仿佛另一个我坐在对面。 我吃了一惊,我伸出的手停在半空,我闭着眼,却依稀看见它的形状。它像一尊塑像。它怎么会是另一个我呢?跟我有相同的轮廓,一样垂到座椅下方的长发,并在一起的双腿,左手和右手,嘴唇和下巴的形状,鼻子,耳朵以及单薄的衣衫。 它端坐着,没有味道。 我闻不见它的味道,这让我紧张。我问,你是谁,为什么老跟着我?它一言不发,也没有任何动静。我知道,如果我摘掉蒙眼布,它就会消失,像从前一样,窥视我而不被我发现。它一直都在明目张胆地盯着我,只是我从未像今天这样在没有丝毫亮光的地方,尽力觉察。 它不被我理解。它光滑,没有热气。它周围的空气在收缩,像平整的丝绸在起皱。 它也许就是死亡,却不像死亡那般冰冷。它也许是一个人的魂魄,它就在我对面,十九年来我们形影不离,只是我第一次这样面对它,不免生疏。它是我的敌人还是我的护身之物?它左右我,它左右我的心和力来自哪里? 《纳兰词》中有一个死去的女人。 《纳兰词》不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,而是持续地与另一个人对话。词人用忧愁之水不断浇灌和抚慰这个人,以使她的形象更鲜明。而《纳兰词》从黑暗里凸显,变得有形和可以触摸。它是文字中的文字,就像星辰闪烁于夜空。它活在文字中,它的肉身由文字组成,读它,念它,它就会从遗忘的尘埃中重获形式,给它以血肉和情感,为它留住颜色、容貌和才智。 在第一次读《纳兰词》后,我自然地反抗和排斥它,这并不是有意识的。现在想来,它其实与太后寝宫里的“消极”很相像,读它会得病;读它,我周围的光泽会无端减少,变得淡弱。 我感知这些变化,本能地避开它。它不祥,且暗含恶意。自然,它还有另一种存在的方式,就是活在我的记忆里。它已经这么做了,每一个篇章,都放在我记忆的库房里,而我无法清除。对此我毫无办法,它在我的脑子里生根,它长在根茎上的枝叶渐渐覆盖我,将置我于它的阴影下。 “为什么要这样?” 我摘下绸布带子,眼前一片虚无。我对面尽管有一把椅子,可没有暗于周围的团块和人形。但我确信,它来过,在我张眼看的同时离开了。 它就是纳兰容若的《纳兰词》。 我将它有意放在箱子最下一层。 我点灯,打开箱盖,一眼看见书却在最上一层。我丢下箱盖,像丢下一个烫手的手炉。 它就是我的想法,是进入我脑际的思绪,是它在教我领会它,并命令我重新翻阅。 我大声叫我屋里的几个宫女全过来,我问谁动过这只箱子,又是谁重新整理了里面的书本?有个宫女战战兢兢站出来,承认自己整理过这个箱子。我让你这么做了?她摇头。你怎么敢私自动我的箱子?宫女立即跪下。 皇后,她说,我前天在这间屋子里做清扫,看见这只箱子上落了些香灰。我清理灰烬,当我起身离开时,忽然想到应该打开箱盖看一下。在平时我是不会这么做的,可当时,我忽然想知道这箱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,为何皇后很少打开它,却将它放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。箱子上有锁,我知道钥匙就放在梳妆台最下面的小抽屉里。我拿了钥匙打开箱子,一件件拿出里面的东西,都是皇后从宫外带来的书。皇后的书都很新,很好看,虽然我不识字,可还是翻了翻其中的一本,是我最后拿出来的那本。那本书……我只能说,它很……诱人,就像食物一样。仅仅看它一眼,我就听到了自己的心跳。我翻开书,每一页都只有很少的几段文字,大多纸页都空着。我想,这多浪费呀,为何空着的地方不写满字呢?我就这样一字不识地翻了翻这本书。然后又将所有的书依原样放回。我合上箱盖时,忽然被一种强烈的意念控制,不得不重新打开箱子,将里面的书重新取出,将压在最底层的书放在了最上面。我不能不这样做。我必须这么做。我觉得那样一本书压在最底层太可惜了,皇后一定弄错了,打开箱子,皇后一定喜欢第一眼看到这本书。我这样做了。我没有弄坏箱子里的书,请皇后明查。 它通过别人实现自己的意念,它有能力将自己的想法转变为他人的想法。这就是解释。 我让所有宫女离开,既然,实际上我已经跟它相处快二十年了,那么我没有办法在今天不与它继续相处,如果要发生什么就让它发生好了。这样想,我放下心来。黑暗中,有一双眼睛与我对峙着,直到我沉沉睡去。 我醒来时,几乎无法分辨自己身处何处,却觉察到一缕淡而稀薄的目光。我寻找这注视的源头。这里有一样东西,夜晚,它比夜的颜色更重;白天,它披着一身雪花的皮毛。它从一个角落里站了起来。它走到我床边,停下。它不是一团亮光,它比周围稍亮一些。没有人能看见它。它就在我旁边。我知道什么也摸不到,不会有实体的感觉,它顶多是一个轮廓,有谁触摸过画在纸片上的人?可我还是伸出手。我抓住它的轮廓,像一个环链套着另一个环链。宫女陆续为我梳头穿衣,差不多该是动身向太后请安的时候了。我一直握着它。镜子里没有它。没有人能看见它,她们穿过它,经过它,踩在它脚上。她们为我戴手镯时,手镯也戴在了它的腕上。我不想逃脱了,它附在我身上。 白色 它没有重量,温度,触感,我带着它,去了太后的寝宫。储秀宫里没有人看见它。它不是我的影子,而是我紧紧抓在手里的白色轮廓。我没有恐惧,想到我与它已共处二十年,我的恐惧就淡了。二十年来它一刻不离盯着我,我如今抓着它,便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。也许,过去它一直像今天这样与我如影随形。除了几句必须要说的话,它和我一样沉默无声。 如今,只有在这里才能遇见皇帝。早到的好处是,我们可以在等太后的时候说几句话。 皇帝说,我等了你很久,可你一直没来,我给你的手谕行不通么?我遇到了鬼打墙,皇上,我说。晚上我会去承乾宫,皇帝说。路很难走,我说。不碍的,皇帝说。我的耳环戴错了吗?我有意问。没错,是镶有三颗东珠的耳环。 皇帝没有看见它。它紧贴着我,和我重叠在一起。我一直攥它攥得很紧。在进入储秀宫后,我看见它从我手里悄悄隐去,像白色隐于白色。 午后,在储秀宫,刚刚念了几页书,太后就睡着了。我静静站了一会儿,合上书页,打算退出。太后忽然说,你这个皇后,总想糊弄我。我不确定太后是否在说梦话。又听了一会儿,并无下文。我退出太后寝宫,两个宫眷进来接替守在里面。我一路向回走。廊子里几个值班的宫眷在打盹。它坐在她们旁边。白色的轮廓。我没再抓它。它投在我脊梁上的目光,像片月光。 我不再有意寻它,它反正一直都在。我极度困倦,很快就进入梦乡。我被梦牵着,走过一道又一道大门,每道门里都空空如也,长满荒草。接着,我看见前面有一个背影,不回头,也不停下。我穿行在荒草里,紧跟它。我很累,得不到喘息,却无法停下脚步。我被一股力量抓着,不得不向前一直走去。我会被囚禁在这里,在梦里。当我这样想时,四面立时起了高墙。我惊呼,却发不出声音。我努力睁开双眼,却是躺在自己的床上。一个宫女坐在一边打瞌睡,另一个宫女在做荷包。她们在等我醒来。 我已经醒了,只是动不了。我努力想要挣脱,我伸出手,可没有人看见。打瞌睡的宫女还在打瞌睡,绣荷包的宫女看了我一眼,用帕子帮我擦了擦额上的汗珠,又埋下头。该死的荷包,她根本没有看见我在求救!我绝望地躺着,知道已被禁锢,是梦里,竖起的高墙将我关了起来。我陷在身体里无法动弹。 它立在门边。我们终于有机会对视。 我从未见过与它相近的形象,像来自于另一个地方。或者说,像是被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光束照亮。它显现的样子并不十分清晰,它差不多透明又无色,双眼大而空洞,像深渊。那是我一直本能回避的目光。它从不眨眼,只是稍稍转动眼珠。它穿着显然不是我这个朝代的衣服,衣服的颜色很淡。总之,它少颜无色。头上没有首饰,也许它太轻了,难以承受首饰的重量。它就是与词人对话的人。文字里的人。通过念诵得以长存的人。它投向我的目光,像月色隔着纱窗。它的两片薄唇微微启动。 “皇后。” 它低语、叹息般的声音。 “你是谁,为何一直跟着我……?” 我有太多问题要问,它并不回答。 “我守了你很多年,你该信任我才对。来,把手交给我。” 我挣扎着想要后退,却并无进展。 “醒了,你就看不见我了。” 我没有看见它走动,可它已经来到床前。它拿起我的手,就像两只手的轮廓交织在一起。 宫女对这些毫无所知。 “站起来。” 我感到一股力量将我拉起。我虚弱不堪,没有分量。我被牵着走到梳妆镜前,心里却无惊恐,反而平静。绝无反抗也无法反抗的平静。我将眼光移向镜子。镜子的一角映出另一个躺在床上的我。镜子里装着另一个我。镜子里没有它。 “你看,带走你如此容易。” 一时我觉得眼里涌满泪水,却没有泪水从眼眶里流出。 灵物 我是你的家族一直珍藏的珍本《纳兰词》。你在镜子里看不到我。我缩在小角落里,可你一直错以为,那是我待的地方。不错,我是那本书,而不是书里悼念的亡妇。我由文字勾勒,由文字润色,然而我并无准确不变的形状,每个人以阅读勾画不同的我,有一万个人,就会有一万个我。在文字里我有千千万万个分身;而你无人可比的记忆,赋予我固定的形象,就像现在。我被你牢牢记忆,抓住,从第一次你打开我,我就长在了你的身体里,而你却刚刚感觉到我。是时候了,我现身,只是为了让你知道,你我互为对方。你四周升起高墙,这并不仅仅只是一个梦,而是很多年前就已经发生的事。皇后,你是我的囚徒,我让你带我回宫。 你问为什么,我要回到宫里?还有毁灭。大公主说过这个词,毁灭。 好,这么说吧,我闻到了死亡的气味儿。 我闻到了死亡的气味儿,这味儿越来越浓,传得越来越远。在宫里,到处都是这种味儿,像腐败的繁花沁人心脾。这是我喜欢的味儿,隔着内宫外城,我能闻见。在一个锦衣玉食的地方,死亡无法被看到,只能被闻到。我喜欢富贵乡里的死亡,这死亡里有庄严的仪式、精致的悼念。这里的死亡不会被轻易忘记,而是被供奉在祭台上,小心珍藏。在宫里,死是庄严的,是依照一定步伐与韵律向前推进的。在这里,死很精确,一点儿都不草率不忙碌,还有一大批人在为死亡化妆,为它披上专属的礼服,唱送行的歌。转而,再寻觅新的祭品。 我跟着你,仅仅出于对一个相似事件的追寻。正如你所料,我不是一个死去后又回到原来世界,被忽略、被冷落的魂魄,我的存在,是出于对另一个亡魂的模拟和追随。我是一个男人毕生的作品。我由文字和充沛的情感组成,我由许多故事的碎片堆积拼合。有些故事连我自己都不曾知晓。是一个漫长的故事的碎片组成了这个男人的世界,毕生,他都在以词调向那唯一的女人靠近。我是他的通道,是“她”的影子。我的确已经非常接近“她”,只差一步,我就能打破阻隔,一睹真容;而这个男人,也会随我进入“她”的领地,与“她”会晤。可我的主人却在最后一刻,终止了旅行。不是他的生命不够长,而是皇命难违。 曾经一度,我是插于经典梅瓶中的梅花,是在雨水中被吹落散尽的残絮,也是燃烧后温度依稀尚存的心字香。词人不断用词语勾勒出我的轮廓和背影,笑魇和举止。我如何谈吐,哪般身形,我的心绪和体香……出现在他身边的女人,他邀她们进入生活,都是为了寻找另一个女人和她的形象。他需要一个真正活着的女人来为他解开奥秘。隔着时代,他将手伸向过去,与想象中的形象对话。进入他生活的女人,还没有衰老就开始被怀念。她们从受邀的那天起,就嫉妒和羡慕那早已无迹可寻的女人和她模糊的影子。只有死亡能抵达他最深的渴望,以至于他身边的女人们,最终都会以同样的方式报复他,以求得到和“她”一样的待遇——死去,成为新词,从而占据他的情感和才华。他是在她们死去后才开始注意她们的,他是在她们变成骸骨时才爱上她们的,但他对她们的爱,却出于对一个更早亡故的女人的情感的余波。 他始终没能接近“她”,只能用语言和音符触摸他所思慕的关于“她”的细节。他对“她”的眷顾最终让他走火入魔。他搜寻“她”的骸骨,越来越觉得没有什么能阻止这份过于强烈的追忆。他陷入不能自拔的境地,疯狂使用汉字,想要以汉字为“她”勾画肖像,并在诵念中,使这个形象得到加强。 这形成了我的筋骨和皮肉。 然而我没有血,我的形体只能藏在一个地方。我不必吃饭饮水,我住的地方,叫《纳兰词》。我的形体是文字给予的,词人的才情使我深具灵性。我在文字中确认轮廓,渐渐增多的词句使我更加具体和生动。当我的形象日渐丰满时,我开始渴望最终的形象。是的,我的形象一直在等待最终定形。它应该出现在最后一首词里。我从词人那里获得养料也给他灵感的源泉。我日夜在他的文字间穿行,我是文字中活的形象。许多人被打动,却没有人能知晓这其中真正的原因。没有人真正看见过我,连同词人自己。 这真的非常遗憾。我只在他临终前的时刻,从书页中现身。毕竟,他是铸造我的画师,赋予我形式和内容。他想带我一起走,所以焚烧了七本书中的三本。他说我不能将你独自留下。但他已无力焚烧余下的四本,我得以保全。他为我勾画好了居住的房屋,日常用度。我虽是一个人的摹本,却活得栩栩如生。我住在文字搭建的宫殿里,多年来我是他的秘密皇后,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从未被篡改过,这让他周围的女人望尘莫及。 我一直完善自己,我想我最终能代替那个女人,或者,我就是那个女人——“她”。我在等最后的机会。当我发现死亡令我的最后一步路程中断时,我用头发遮掩了我微小的瑕疵——我没有灵魂,这就是镜子无法映现我的原因。我可以说,可以看,用意念完成想法,可我无法具有我没有的东西,我依然是一个有形式而无灵魂的灵物。我承认我是一个摹本,因为缺少点睛之笔而无法与他心目中的人合二为一。这是我唯一的缺陷。 我是七个珍藏本中唯一存世的一本,需要一个王者为我书写最后的篇章,可这已全无可能。我暗中参与了你的人生,我一直盯着你,寸步不离,我要你带我进宫。我不可能以别的方式入宫,我是跟着你,从大清门一路走来的灵物。在我出宫时,我已经想好了回来的方式。这是“她”不可能实现的。我制造了荣耀,我将荣誉交给你,我要的,是“她”不死的灵魂。 我爱死亡的气味。死亡总能触及我的缔造者最深处的情感,使他呕心沥血,蜡炬成灰。这铸成我独一无二的形式。我同样对忧伤有着非凡的爱好。悲愁是浇灌我的汁液,不间断地念诵使我的轮廓周密而具体。我使诵念我的人变得更富有情感更易感动,无人能回避我的诱惑,尽管,我让他们虚弱,而我因此强大,更强大。我的缔造者日益衰弱。事实上,即便没有皇命他也难逃一死。我吸干了他身上的汁水,只留他走向悲戚的河流。终其一生,他未能见到思慕中的亡魂。而我已是如此具体和独立。 这就是你总想避开我的原因。我消极,以死为生的汁液。 我的缔造者将遗憾与最终要与“她”汇合的意念转移给我。他生错了年代,无法亲眼目睹梦想成真。而在末世,我,他的作品,应约而来。然而我此来却并非与“她”汇合,而是为了取代“她”。“她”是宿敌,多年来让我蒙羞。有“她”在,我就永远只是一个摹本和二手货。我不是词人唯一的想念,而是词人通过我想要触碰的想念。想一想这个,我就痛心,我为何不能成为词人唯一的牵挂?如果“她”在,不死,我就不能称为唯一与绝响。尽管我是道路,而“她”是目的地,然而道路也想成为目的地。为此,我一定要获得灵魂。我要得到“她”。 得到“她”意味着吸收“她”灵魂。“她”埋在最深的死亡里。我不是亡魂,而“她”的亡魂身份货真价实。“她”悠久,古老,“她”不死的魂魄牵动了我的欲望。我要得到她,就像我的缔造者想要回到“她”的年代。他们隔着时间和地域。我可怜的缔造者从未意识到,他一手创造的形象——我,已是何等完美。难道由文字构筑的形象,比不上一个毁灭世界里的女人更完美?想想“她”带着尸斑出现的样子,我对这样的面孔和身体怀着由衷的兴致。但我,无疑将是我,我将取代她而成为这百年里最完美的形象,尽管,尽管,我是多么爱她身上的尸斑,那些腐烂的花朵…… 我听到已汇聚成形的灵物所言,不免大为震惊。它极端自以为是的说辞并未令我完全信服。它是纳兰容若的幻成物,沉溺于一个极度幽闭的词语世界,它与现世的联系是阅读。只有阅读能一再唤回已经湮灭多时的过去。我不认为,我被完全操纵。在我的记忆里还装着许多本书而并非只装着它这一本。除了书,我的记忆里还装着灵物无法经历的生活,尽管它一直在近旁窥视,可我的生活并不为她所有。它怎么可能成为我的全部?我不能否认灵物的灵力,我现在就在它的操纵之下,它牵走我离开身体,听它的故事,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——我是否还能回到躯体之中,这要看它的意念。 灵物这一番言辞,不免让我想起我的曾祖父。现在看来,一些我无法理解的事因灵物而得到解释。我的曾祖父无疑被灵物所操纵。他修了一座藏书楼来珍藏这本罕见的读本。书放在藏书楼顶部,每个深夜,藏书楼顶层的房间亮起灯光。在某些特殊的节日,曾祖父请女伶演唱书中词调。父亲说,凡是听到的人都会为纳兰词里的悲戚而动容。 我的曾祖父过于珍视这本书,一度让我的祖父深为担忧。但祖父还是与他父亲同等地痴迷于其中。父亲认为,曾祖父的过早离世与他过度狂热地阅读此书、沉迷于词中意境有关。为了免于书因翻阅而磨损,祖父让人重新抄写这本书。复制品藏满了藏书楼。仅仅看一眼书格里陈列的复制品的阵容,就足以令父亲惶惑和窒息。父亲认定这是疯狂的举动。在祖父离世后,父亲便将通向顶层的楼梯封锁,只在必要的时候让人清理灰尘和蛛网。父亲小心谨慎,克制地保持着与这本书的距离。父亲隐约觉出这是一本非同凡响的书,由于好奇,父亲不慎陷入纠结不清的猜度。终于有一天,父亲启开亲手贴上的藏书楼的封条,去检验这一神秘的珍藏。父亲因为不愿重蹈曾祖父和祖父的覆辙,而只谨慎地阅读复制品。但是父亲发现,日益增加的好奇正促使他一步步迈向真迹。 它放在一个木盒子里。外层用琉璃做盖子,这样不用打开盒子就能看见书的封皮。父亲想起祖父在深夜围着这本书踱步,沉浸在文字中忘记周遭和自身的情形。在父亲看来,这么沉迷于阅读,一方面说明阅读的疯狂;一方面,又无疑证明了书的魅力。父亲发现自己并未摆脱家族嗜读的恶习。他发现久视这本书会产生幻觉,而那一度纠缠着曾祖父和祖父的阅读欲,正像鸦片一样向他袭来。父亲将目光转向别处,细想这诱惑到底从何而来?他最终未能抵抗打开真迹的诱惑。这的确是极大的诱惑,一旦打开便无法合拢。与祖父不同,阅读此书却没有让父亲送命。现在看来,这本书的目的在我而非父亲。这本书通过父亲进入我的视野,在我的记忆里驻扎。我进宫时,父亲慷慨地将这本书作为陪嫁让我带进宫。这个举动若不是来自灵物,那么便无法解释嗜书如命的人竟为何放弃对书的所有权。最终,即便我悄悄将这本书放回原处,也未能改变它随我进宫的意志! 这就是你的回报吗?当初你离开宫廷,无非是为了回到宫中,可一个宫女,或一个太监就可以实现的愿望,而你为何唯独选中我的曾祖父? 皇后啊,你的曾祖父,是满族士官中少见的读书人。每本书都喜欢被念诵,愿为自己寻找最忠实的读者。你的曾祖父是最合适的人选。难道我要在石头和木头的盒子里化为齑粉?不,我不会接受这个命运。我在宫里沉睡了二十年,灵力险些丢失,直到我遇见你的曾祖父。当年,你的曾祖父在重华宫照料藏书,偶然打开了一个石头和木头的盒子,你曾祖父的双手释放了我的灵力。他打开我,一眼看出,我是纳兰容若唯一存世的珍本——《纳兰词》,他如获至宝,从此不能放手。纳兰容若是词人世界的王者,后世无人可比。获得纳兰词的珍本,意味着获得王的遗赠。你的曾祖父并不了解我,他因无法遏制的欲望,将我从宫中带出,安顿在自家的书斋里,却不知,这是出自我的意念。每天深夜,你的曾祖父像打开珍宝盒一样打开我,克制自己抚摸书页的欲望。然而,即便是面对你曾祖父这样贪婪的读者,被反复阅读,我也只是略略现身—— 一旦打开书页,从此便无法摆脱我。我有自己的判断,就像春雨促使种子复苏,我在等一个人的出现。皇后,你是我的机会,我一直守在你身边。我在等你长大成年。我若再次回到宫中,就会实现我的夙愿和使命。“她”已经来了,我闻到了“她”特殊的气味,终究,我和“她”要在真假之间分出胜负。既然纳兰容若为此倾注了毕生精力,并为之丧命,难道我不具备才能、美与征服人心的魅力吗? 这本《纳兰词》,纳兰容若给了它形式,却并未给它灵魂。当初,它离宫是为了保全自己,现在回宫却是为了得到灵魂。我一家四代,用阅读守护它,使它得到最好的照料,而我现在却是她的囚徒。这难道不是一个邪恶的灵物吗?我的所想所为有一部分来自它,可我如何辨认头脑中,哪些想法来自它,哪些想法属于我自己? 它自称是对另一个人的模拟,是摹本。摹本的另一个称呼是赝品。赝品,总是为了接近、取代或是掩盖真迹。不过,纳兰容若当年呕心沥血,他的意图难道仅仅为了造一个摹本?抑或这个灵物的出现只是意外?但无论有意无意,词人给了它不可遏止的欲望。词人暴亡,更使它再无羁绊。显然,纳兰容若并未因填词而获得平静,而是更深地陷入自己勾画的情景与阴郁的心绪。纳兰与《纳兰词》,《纳兰词》与灵物——词人是否见过不死的灵魂,“她”?他一定见过“她”,否则他如何勾画和辨认“她”?灵物说,它只差最后的点睛之笔。那又是什么样的点睛之笔,是他无法确定还是有意留下残缺?又或者,寻找灵魂,是他有意赋予灵物的使命? 我轻如羽毛,却未曾感到虚无和沮丧。有一点是肯定的,我进宫,有一个确凿的理由,是为了做皇帝的妻子。我有灵魂,善于思考,而它仅仅是一个灵性的形式。在获得灵魂前,它无法改变自己是一本书的事实。它也无法感知情感,尽管在文字中它情感充沛如南方的雨季。它依然具有一本书无法抗拒的弱点,被翻看,水、火、蛀虫,都是它的死敌。仅仅只是频繁地翻阅,就足以损毁它。由此,获得灵魂,对于它就变得颇具意义。获得灵魂,也许意味着它可以抵抗水、火并不再依赖阅读。那么,一个不死的灵魂和一个不再惧怕伤害的形式聚合,形成的是魔怪,还是神仙?这个问题超出了我的思考,会让我陷入雾气昭昭的迷局。而无法绕开的问题是,被它视为宿敌的灵魂,曾是谁的灵魂?如今又在哪里? “你想要知道,‘她’是谁?” “当然,我对此十分好奇,我更想知道,当你们相遇时,会发生什么?谁将存活?是‘她’毁坏你,还是你最终占有‘她’? “不过,最终,纳兰词承载的是情感,如果词中的情感代表了一个真实的纳兰容若,那么纳兰容若给了你形式,却保留赋予你灵魂的权利,为什么?你该知道,你的灵魂,是在阅读中被赋予的。只有读你的人,才能给你一个鲜活的灵魂,你何以认定,另有一个灵魂,在等你来将‘她’变为你的仆人?况且,你的灵魂不该是纳兰容若的灵魂么,如果文字中没有一个不变的灵魂,你如何成形,你又如何具有吸引阅读的力量?难道纳兰容若的灵魂可以用另一个灵魂取代?如果灵魂是可以互相交换的,那么,随意一个灵魂便能让你实现愿望,你又何必非要得到‘她’?再假如,‘她’就是你想要取代的目标,那么你们之间必有争斗,谁是胜利者,谁就是支配者。那么告诉我,你将如何战胜那个你无法看见的灵魂? “我一家四代保全你,我们是你的保护者和恩人;而你一直视我们为囚徒。你是灵物,却不懂得感恩,你真的不具灵魂,你是否想过,若是没有我,你会怎样?你放在我头脑里的书,会因我而亡,你跟随我从大清门入宫的历史,会随我消散,那将只是我一个人的经历,而与你毫不相干,你仅仅,只是一本书,任何人都可以伤害或损毁你,你不为此忧虑吗?尤其,你现在还只是一个活在文字和阅读中的形式,你会随着书的消失化为灰烬和泡影……” “灵魂于我,至关重要。” “只有阅读能给你灵魂。谁读你,谁就给你灵魂,你同时属于被你使用的人。”我简短地说,“现在,我该回去了。” 我伸手,让它牵我回去。我倒下,充满身体。我深深叹气,从梦中醒来。 侍女慌忙放下手中活计搀起我。我靠在软枕上,想着刚才的一幕,心有余悸。有一点值得庆幸,我挣脱了它的控制,我可以做到不再为它的意念完全左右。 密室 我让侍女在水里洒下大量香精,我身上有败花和尘土的味道。我沐浴更衣,除去惶恐的痕迹。我的衣衫被冰冷的汗水浸透,头发黏在头皮上。一想到我曾置身于一个无法与人对话,无法向人求救的境地,我就不寒而栗。纳兰容若一手缔造的灵物,正与我共处一室。我不去想它,可它还在。我在热水里,闭上眼,待了很久。宫女们不断往木盆里注入热水,谁也不敢问我到底还要躺多久。当我完全平静,觉得已无需过多顾及灵物时,我从水里站了起来。宫女擦干我的身子,帮我换上淡粉色的袍子。皇帝喜欢粉色。我看了看窗外,没有一丝月的影子。 我尽量无视灵物的存在。 皇帝带着他灯火的队伍,庭院顿时亮如白昼。皇帝穿过中庭,穿过灵物,灯光透过灵物投射在四周。 它在皇帝身后,用无形的眼睛注视着我们,目光是一片雪白的绒毛。 屋子里满是灯盏。皇帝这样大动干戈来找皇后,势必引起妃嫔的嫉妒,太后也会因此动怒。但这些都不重要了。在这个通体透亮的地方,我的思绪,忽而映现《纳兰词》里的句子: 人生若只如初见,何事秋风悲画扇。 等闲变却故人心,却道故人心易变。 骊山语罢清宵半,泪雨零铃终不怨。 何如薄幸锦衣郎,比翼连枝当日愿。 我心头一惊,再看,灯光太亮了,亮到灵物融进了光线。 皇帝随身携带金黄色的光线。皇帝喜欢浩大的声势与鲜亮的氛围,他鲜明的感染力,让所过之处,跟着他一起兴致勃勃。我装扮一新,我的欢笑是从心底里发出的。 “皇上辛苦了,一路都看到了些什么?” “很浓的雾,朕花了两个时辰才走到你这里。” “皇上迷路了?” “……朕险些迷路。朕不喜欢坐在轿辇里,朕让轿辇跟着朕。朕常走的这条路,走着走着,却变成了两条路。一条黑的路和一条白的路。黑的路无法照亮,而白的路无需照亮。一路朕在想,是要走白的路还是黑的路?走白色的路未必就行得通,走黑色的路也并不意味着朕根本见不着你。这是太后的咒语。太后让朕面前的路变得如游丝一样可疑而艰辛。朕有好几次被白的路带到慧妃的延禧宫,又有几次被黑的路带到瑜妃的永和宫。然而朕一直清醒。她们都不是你。圣母皇太后不想朕找你。朕是在‘你不能这样,你不能那样’的提醒中长大的。现在依然如此。太后越是说你不能,朕便越认为朕能。后来朕将所有的‘你不能’都变成了‘朕能’。这是朕给自己的通行腰牌,否则,当皇帝就太无趣了。后来,太后不再说你不能,而是为那些‘朕能’的事设下障碍。朕知道,你无法走到养心殿,就跟朕很难来到承乾宫一样。你无法违抗懿旨,你遇到了鬼打墙。鬼打墙就是太后的懿旨。朕要做的就是这件事,让所有她说不能的事变成能。朕是皇帝,怎么会被两条黑不黑、白不白的路带到别处去?朕一路都在跟这两条路较劲,看看到底是否能走到你这里。朕让人背着成筐的蜡烛,带着更多的宫灯,朕这一夜走过的路像白练一样醒目,朕还让太监们大声喊叫前日经筵上师傅教朕的功课,孟子云、孔子云的,所有人都被灯光和喊叫声吵得无法入睡,妃嫔们全都站在宫门前看朕走这条不明不白的夜路,如果太后想要让朕丢丑的话,朕又在乎什么?朕来这里是来定了。朕只想要皇后,朕眼里没有别的女人。如果朕走过的路都是错的、坏的,那么,唯一剩下的这条路的尽头,就会是皇后。” 出于同样的理由,我对皇帝的这一番陈述并无惊讶。我们在毫无阴影的地方对视,像第一次见面时那般轻笑,像初夜那样对饮。皇帝的笑容像最亮的灯,为此我差一点儿忘了灵物。如果说这一夜有什么不妥的话,就是身后,灵物一直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。这种感觉总是不畅。我索性让人将《纳兰词》拿来放在桌子中间。皇帝不喜欢读书,却愿意听我读书。现在看来,他只是不喜欢听太后“你该这样或那样”的腔调。我再次打开《纳兰词》,既然我与这本书难以分解,而我的某些行为又来自此书。 皇帝说,这是一本挺像样儿的书。这的确是一本挺像样儿的书,我说。这本书在我家藏书楼待的时间超过了我们年龄的总和。 我们在灯下端详这本书。它比普通书要长一些,蓝色封皮,用的是已经失传的开化纸。怕是连封皮的这种蓝色也已失传,从我初见此书到现在,再未遇到过相同的蓝色。书里有四页插图,是当年纳兰容若的花园图谱。扉页上写着“纳兰词”三个字。接下来又有两页空白,然后是第一首词,曲牌为蝶恋花。 我没有念出声,只是缓缓揭起纸页。纸张如绸缎般滑凉,我们都注意到,这本书很新,根本不像存了百年之久。纸张没有一丝一毫的残破,纸页间甚至有微微的墨香。字迹清晰,犹如刚刚落墨。它崭新、鲜亮,刚从沉睡中醒来。书没有翻阅过的痕迹。从始至终,它是一本新书。 “这本书看着面善,像是在哪里见过。” “这本书一直藏在我曾祖父的藏书楼上,皇上从何而见呢?” “好读吗?”皇帝眨眨眼。 “这是入关以来,满人所写的最好的词,至今,还没有人能超越这位作者的才情。” “太后也有一模一样的一本。”皇帝平静地说。 我暗自吃惊,尽量控制自己惊异的表情,询问地看着皇帝。他顽皮地笑了笑。 “皇后,若是还有一模一摸一样的书,这本就不能称为珍本了?” “皇上果真见过?” “太后有间存珠宝的密室。一天,门开着,朕就进去了。在太后凤冠旁,放着这样一本书。朕很奇怪,又不能问太后。她不许旁人进她的珠宝室,包括朕。朕翻了翻书,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,只是奇怪珠宝室为何会存书。” “太后若喜欢哪本书,通常会让内务府依样做呈览本。呈览本要用明黄缎料,缮写刊刻,纸张印刷都别有不同。皇上所见或许是仿制的?这本书自曾祖父从乾隆年开始存于藏书楼上,从未因任何理由离开过,如今,世间唯此一本……” “编纂《四库全书》那会儿,天下所有的珍奇之书都被收进宫里,此书怎会流落民间?” “这件珍本是从宫里流落民间的。”我脱口而出。 皇帝若是执意问,这个本子是如何从宫里流传至民间,乃至最终为曾祖父所收藏,无疑,我是要编一个故事给皇帝听了。可皇帝并无意问及此事。我相信面前这本书,是唯一幸存于世的一本,倘若太后也有一本完全相同的书,那意味着什么呢?那意味着,宫里还有一个灵物。 “皇上。” “皇后。” 我们同时呼唤对方,我们都有一个秘密想要告诉对方。我想要说的是灵物,而皇帝要说的却是另一件事。我请皇帝先说。 那天,我并未看到一本书,而是看见了别的东西——一间密室。我本以为珠宝室只有一间,其实不然,那仅仅是一个一连串房间组成的通道的入口。一间连着一间。每个屋子的墙壁上都贴满了繁密的牡丹图案,设供案和香炉,房间的陈设大同小异。这倒没什么奇怪的,太后礼佛,又供奉萨满教的白衣大士。不过,若是太后公开供奉的神灵,就没必要藏在密室里。房间开始是蓝色的,后来是蓝紫色,然后是灰色和黑色。越是往里走,越是黑暗阴森。宫里头的东西我全玩遍了,圆明园里残存的万花阵我也玩腻了,我揣着好奇与不安一直向里走,探秘的心思让我振奋不安。房间像锁链一样环环相扣,我忘记已经走了多少间,也不知还要多久才能走到尽头。正当我后悔不该冒然闯入时,发现那一直在我前面摇曳闪烁的亮光也停下来,不再晃动,也不再向后退缩。我但愿这是最后一个房间。 房间的尽头并无灯盏。是一朵花的亮点。是一件衣服上的刺绣闪亮的光点。圣母皇太后是有这么一件衣服,上面缀满了小珍珠和硕大的夜明珠,想必,那坐着的人是太后吧。我看不清。等我适应这里的暗淡,我看见,一件灯笼形状的衣服端坐宝座,袖口软软地放在扶手上。这里供着的到底是什么神?那一年我十二岁,除了太后的双瞳,我不知什么叫恐惧。我走到近前仔细看看,那到底是一件袍子,还是一个人。我摸了摸搭在扶手上的袖子,软塌塌的袖子忽然鼓胀起来,好像里面真有手臂。我什么也没摸到,可袍子里也并非空无一物。正揣测着,袍子里忽然伸出一双手臂将我举了起来。还是那对空袖子,而在闪烁的衣服的亮光中有一双眼睛。或许那不是什么眼睛,而是一股强烈的恶意和憎恶……我被重重摔在地上。 醒来后,我躺在圣母皇太后的床上。 你做了个可怕的梦,她说。 我明白她的意思。她是说,你没有去密室,没有看见任何东西,也没有被摔,你甚至没有来过储秀宫,你做了一个梦。 我想那的确是一个梦,可我被摔坏了,浑身散了架般疼痛。这又怎么能只是一个梦呢? 密室教会了我恐惧。此后,我们对此只字不提,避而不谈。从那天起我有意亲近慈安太后,视慈安太后为母后。这让圣母皇太后非常不满,可我再也无法回到从前。我惧怕生母,我将“你不能”改为“我能”,只是为了表明,我可以让自己离危险远一些,再远一些。我觉得那双眼睛和恶意,就是太后的眼睛,也越相信,将我举起摔下的力量,来自她。至少,与她有关。后来我再也不曾进过那个珠宝间……这是荣寿公主出嫁前后的事了。此后,所有的路和房间都必须被照亮,我得看清楚我所在的地方,我必须足够清醒,我讨厌黑暗和阴影…… 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。 皇帝脸上没了笑容。至此我明白,笑容、顽劣,都是伪装。他孤单,心里满是对那条“月光会杀了你”的咒语的恐惧。我也是,我们是这宫里孤立无依的两个人,如果我们不能彼此照应,找到希望,还有谁能帮我们?我努力笑了笑。我的笑容一定酸涩而僵硬。如果皇帝被一个邪恶的魂魄威逼,那么,我也正为灵物利用。我们身不由己,没有自由。虽然,他贵为皇帝,我贵为皇后。 “皇上,宫里没有一个可以信赖和帮你的人?比如……荣寿公主。” “她是太后的人。虽说她的生父是恭亲王。说来,恭亲王将朕扶上王位,可朕讨厌他。他也时常对朕说,你不能这样,不能那样。后来,好了,他被赶出了朝廷。荣寿公主呢,听说她收集死人的灵魂……恶心的事……这是一个让人足够恶心的地方。只有你除外,你是朕的同伴和希望,可如今,朕正在失去你……如果见不到你,朕宁可出宫。” 皇帝出宫已不是什么秘密。 “太后若知道皇上出宫……” “朕不在乎太后是否知道。太后说过,月光会杀了朕。朕想明白了,若是无法看见朕喜欢的人,或是做朕想做的事,被月光杀死也没什么可害怕的。朕倒想看看,朕到底是何结果。” 他笑了。我找不出能安慰皇帝的话,随手翻开《纳兰词》。 不是我在翻动书页,而是书页自行打开,一阵风从指尖掠过。不是我在诵念词句,而是词句借我发出声音。 我合上书,书又重新打开。书总是翻到第十二页空白最多的纸面。连续三次都一样。我按住书页,抚了抚空白。我抚过的地方显出一行字迹——布西亚玛拉,一个女人的名字。我抚过的地方,这个名字重复出现。与此同时,我心里唤出相应的声音。她是布西亚玛拉,在末世,她跟随诅咒而来,她是不死之魂,她来索取和毁灭。她是亡国之女。她不死不灭,她来,要索取和毁灭。她是亡国之女……声音不断重复,由远及近,又由近及远,之后像许多乐器同时奏起,声音散开,每一股声音都在说,在重复,她是布西亚玛拉,她不死不灭……她是亡国之女……这声音威逼,又像有人紧紧卡住我。声音控制了我,我想挣脱,我难以喘息又似逼近绝境。我猛然抬手。是灵物。灵物抓住我,诱使我看这些隐形的字,听这些隐没的声音。我奋力从书页移开手指。声音和字迹一同消失。由于用力过猛,我险些跌倒。皇帝一把揽起我。 “皇后看到了什么?” “皇上可曾听到什么?” 皇帝摇头。 我环顾四周,再看第十二页,纸页空白,没有字迹。我微微闭眼,灵物在我身后,它穿过我的手指,收起字迹,令那里一片空白。我周身有一圈白色的浅浅的轮廓。灵物与我重合在一起。 “发生了什么?” “皇上可曾听说过布西亚玛拉这个名字?” “不曾。” “皇帝知道,这本书叫《纳兰词》。词人纳兰容若,曾是康熙皇帝的一等侍卫,他的父亲纳兰明珠,也是康熙朝的重臣……” 我说话的语速很快,超出了我的控制。皇帝不得不打断我。 “皇后,等等……这个,朕倒是知道一些,明珠家因罪被抄后,他家的自怡园为畅春园取代,也就是圆明园的前身。你方才读到的几处地方,朕听来,倒像是圆明园里的景致。” 在我耳朵里涌满不知名的声音时,我并未意识到,我念出了一些别的名字。 “你说,渌水亭、自怡园、畅春园、圆明园,甚至,还有《红楼梦》里的大观园。” “这几个名字是相关的。还有纳兰容若、布西亚玛拉。提到圆明园,会让皇上伤感吧?” “朕是有些感伤,可不知纳兰容若为何比朕还要感伤?” “纳兰容若的词是写给一个亡妇的。皇帝果真没听说过布西亚玛拉这个名字?” “从未听说。” “她也许是这本书里想要保留和隐藏的人,或仅仅是一个名字。皇上,这里,除我之外,还有一个灵物。” 皇帝盯着我,他的眼睛在说,他什么也没看见。 “皇上,把手给我。” 皇帝稍有迟疑,还是将手伸给了我。 “闭上眼睛。” 我使他的手指与纸页接触。 “……有许多声音,纷纷扰扰……‘她’想要什么……哦,疯狂,她想要毁灭……皇后,有一个白色的影子……阻止它,我不想听了……” 我移开皇帝的手。皇帝睁开双眼。 “它是灵物?” “是,皇上。” “它要做什么?” “它要为自己找一个灵魂。” “可是这个叫布西亚玛拉的灵魂?” “也许。我想,这个名字,就是这本书的秘密。我一直不知道是什么让曾祖父迷恋一本书到痴狂的程度。可见,是这个原因。曾祖父经历过相同的时刻,听到过书里的声音。也许他曾花大量时间寻找‘她’的身世。曾祖父去世时,该会对祖父和父亲有所交代,父亲却对我只字未提。我入宫时,这本书随我进宫。今天,书页打开,我们看到这个名字,听到这个声音。想必,布西亚玛拉,是书中自称为不死之魂的女人生前的名字。纳兰容若隐藏‘她’,是因为‘她’无法不被当作一个秘密来隐藏,这个秘密很危险。纳兰容若将‘她’埋在文字和声音里。文字以纸张承载,声音以阅读和念诵实现。因而,每念或是唱一段词,都是在重复一个人和一种声音,所谓言外之意,象外之形,念的人未必知道自己真正念的是什么,发出了怎样的声音,纳兰容若的用意,就是让这个秘密发出声音,并在世间流传。” 灵物是一个盒子。只有打开它,才能看见里面的东西。我一直抗拒,是因为惧怕自己会跌入一个方向,一个地方。 “为什么是这样?” “皇上,这本书自行开启,显现一个名字和许多声音,在密室你看见,在这里你听见,皇上认为两件事会有某些联系吗?‘她’说‘她’会回来,‘她’还说要索回和毁灭,最后,‘她’是亡国之女……皇上可曾听说过与咒语有关的故事或传说?” “没有人告诉朕——朕也无法想起,使足劲儿想下去,朕会头痛欲裂……皇后,朕刚才所闻,是灵物,还是布西亚玛拉的声音?” “是灵物。如果布西亚玛拉就是这本书,那么灵物便不必寻找灵魂了。灵物也许在告诉你,密室,那衣袍里看不见的手臂,就是布西亚玛拉。” “如果说纳兰容若在书里藏起一个人的名字,他的用意何在?” “皇上,自古以来,女人不被历史记录,却可以在诗歌中获得席位。” 我从未料到自己知道这么多事,但若是皇帝一直问下去,便会有源源不断的答案从我舌尖涌出。我的记忆于我是陌生的。我对某个我从未思考过的事情却能给出肯定的解释,就像有人预先将答案藏在我记忆里一样。灵物——是灵物驱使我说话。那一夜,皇帝不停提问,而我则不间断地给出答案。我说得极快,像是担心再也没有机会说话一般。事实上,这一夜之后,我与皇帝说话的机会的确寥寥无几。而且,我再也无法与皇帝独处。 皇帝问:“布西亚玛拉是谁?” 我答:“一个女人的名字。她在世间的所有痕迹都已抹去。她所有的蛛丝马迹,都会是皇室的威胁。” 皇帝问:“什么样的威胁?” 我答:“毁灭。” 皇帝停下来想这两个字——毁灭。他点点头。 “就像圆明园,我离开的时候还好好的,回来就变成了焦土。这就叫毁灭。” 皇帝很平静,像在说服自己接受这两个字,又像他早已接受了这个词和它的含义。他看着我压在书页上的手。皇帝知道,不是我,而是书在回答他。 “朕也会跟着毁灭?” “你被罩住了。” “被什么罩住?” “白色。” “皇后呢?” “遮蔽皇后的是一身紫色。” “你得回答,是什么罩住了我和皇后!” “危险。” “这宫里可有过安宁安全的时候?” “还有月光。” “我会救皇后的。” “月光会杀了你。” “我们终究要待在一起,我受伤的地方会长出新皮肤。” “但愿如此。” “‘她’为何诅咒?咒语在哪里?” “‘她’为复仇而诅咒。她的咒语无处不在,像空气。” “我每天都呼吸着‘她’的诅咒?” “皇帝,你活在诅咒中,却看不见诅咒和发出诅咒的人。咒语像光环和衣服一样罩住了男人和女人。” “告诉我如何解开咒语!”皇帝第一次表现出愤怒。 “没有人能解开咒语,至少现在,我没有看见能解开咒语的人。” “你是谁,我为何信你?”皇帝问。 我是谁 皇后与我交谈许久,现在,我倒不知我是谁了。对这个问题,我毫无主见。 一直以来,我用意念操纵皇后,使用她的肉身和情感,倒不妨说,皇帝,你爱的是一个被操纵的人,她并不属于她。因为我,在没有见到你之前,她就已将自己许配于你。我利用她回到宫里。你们初见,她通过眼神告诉你的,也正是这个消息。你们之间有一道不可言说的联系——不妨直说吧,我就是你们之间那条似有若无的联系。我得说,我并不懂得爱究竟是什么,说到底,我是一件东西,一本书。我没有是非对错之分,我矛盾重重,随时都在改变。如果这样的行为叫作背叛的话,那么,自相矛盾和背叛是我的本性。今天我可能是善意的,明天我便可能满怀恶念。这一切要看我所在的地方,和使用我的人。我没有灵魂,我使用他人也被他人使用,这一点,还是皇后告诉我的。 我是灵物,借他人发出声音,以意志控制他人。 没有灵魂是我的缺陷。拥有灵魂是我的目标。当我具有灵魂,我便不会再借用他人的肉身和头脑,我将不会占有任何一个人;并非任意一个灵魂都能满足我,这是我的缔造者从一开始就十分明确的。我要的,是布西亚玛拉的灵魂。“她”,这世间最邪恶的灵魂,她被咒语控制,咒语就是她的全部。她是她的诅咒。她是邪灵。获得这个灵魂,意味着不朽、不亡。获得这个灵魂也意味着获得咒语。因咒语,不死、不亡。我的缔造者是怀着这样的心情缔造我,并赋予我寻找不死之咒的信念。他要的,是不朽、不亡。我的欲望来自他,我取代邪灵的想法,从未改变。 我的缔造者一心想得到这个不死的法宝,使我跨越时间而凌驾于衰亡之上。在寻找中,他成了这一不灭邪灵的守护者和崇拜者。他变成了邪灵的奴仆,视她为偶像和神灵。“她”腐蚀他的心念和健康,使他抛弃尘世,视她为唯一归宿。我,在这一过程中形成。“她”是他的神灵,离开她就意味着不幸和荒芜。这形成了另一个版本的我。那是对我的注释和更广泛的传扬。皇后每天都在诵念它,皇后脑子里就藏着这本书——《红楼梦》。纳兰容若和《纳兰词》,却是它的源头和故乡。因为《红楼梦》,人们几乎忘了我,连太后也如此热衷,皇后从未想过,这到底是为了什么……我虽是一个忽左忽右的灵物,却有自己不变的使命。我要的,是邪灵。唯有邪灵可以修补我所有的缺陷——虽然我是灵物,水和火依然是我的致命伤。我寻找最忠诚,最极端,为我修造藏书楼珍藏我的人。 所有使我得以存世和流传的人,都有着致命的弱点,就是视我为珍宝和神灵。我的确堪称神灵。我是有着神灵般意志的灵物,我从每一个疯狂的读者获得能量,这种偏执的活力使我在获得灵魂前总是完好如初。可唯有灵魂,能使我流传千古,拥有至高的光荣,并免于被焚毁、水淹和虫蛀。在获得灵魂前,总有一天,我会衰朽到只要被碰一碰,就会风化为碎片和粉末。我的缔造者,想要赋予我与时间对抗的耐力,一直崭新,永不褪色,如初始般完美无暇。我的缔造者夙愿未成身先死,这一切要靠我来实现。我在寻找“她”,要得到“她”。那深埋于文字中的名字,会随着念诵被散播、传颂。我的缔造者,是在这样的心念下书写和缔造我的。 然而,意外的是,我却拥有不为我的缔造者所控制的相反的智能与品行。我本质中最大的特征是背叛与矛盾,是诚实与谎言、善意与邪恶、不变与万变的总和。我在这个时刻提醒和帮助人,也可以在下一刻用意志左右、束缚和威逼人,就像现在,我正在使用皇后——我坦言这一切,是在告诉你,我无法消除邪灵、破除咒语,却可以成为装殓这二者之一的皮囊。邪灵和咒语,最好的归宿,就是成为一本永世不灭的书,或被人翻阅,或束之高阁,为灰尘覆盖,却永世不腐。 赏赐 皇帝带来的灯烛渐渐黯淡,晨光映亮了窗纸。驱使我说话的力量消失了,我像一件脱下的衣衫,塌陷下去。 我倒在皇帝的臂弯里,睁大眼睛,重新审视这个男人。 皇帝脸上满不在乎的笑容完全褪去,褪去笑容的皇帝,稳健又持重。我与他似第一次相见。我的心被强烈的爱占据,我的爱没有受任何意念的支配。此刻我比以前更爱他,我的爱是连贯的,不为灵物所左右。皇帝从我眼里看出这种不可改变,他的眼里也燃起相同的火焰。这个不平静的夜晚,长得像过去了数年。爱如此危险,我们为对方担忧,却已无法回头。灵物说要回到源头,是什么样的源头,谁的源头,又如何回到源头?哪里是梦开始的地方? 布西亚玛拉,就是答案与源头。当这个名字花粉般袭来时,无论对皇帝还是我,危险此时已经站在门廊下了。闪电般的震颤在我们视线里流转,落下。我们在晨光中互行君臣大礼,最后一次。 一整夜,皇帝让整个后宫不得安宁。皇帝公然蔑视所有的妃嫔而只垂青于皇后,令所有嫔妃奴才们的眼神都变得不幸而哀怨。宫妃们在我面前垂下头,将眼神移向别处。太后上下打量我,让众人退下。储秀宫里残留着烟草的苦味。 “你知道我为何只留你一人?” “请太后明示。” “因为你伺候皇帝有功,我要好好感谢你。” “太后,我只是在尽自己的本分。” “是么?”她挑起眉毛,“你蛊惑皇帝,使他专宠你一人,这是你身为皇后的本分吗?” “我与皇帝畅谈诗文,并不曾蛊惑皇帝。” “我请了最好的老师教皇帝诗文,最终他却连奏折都读不通,你与他谈诗文,他反而听懂了?” “皇帝很懂诗文,只是皇帝不愿显露才识罢了……” “难道说这么些年皇帝一直在装聋作哑!”太后呵道,“是你了解皇帝,还是我了解皇帝?” 惩罚就要来临。太后的怒火在胸中燃烧,而我的心平静如水,我没有感觉到恐惧。我不知这是麻木,还是一夜间,我的心已变得坚硬,总之,我平静地看着太后。我们只有五步之遥,她坐在宝座上,我站在她的正前方。她是大清的太后,我是大清的皇后。 “你觉不出我会惩罚你吗?” “是的,太后,您会。” “你害怕吗?” “我很害怕。” “可你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害怕!” “我在替皇帝担忧。他怕您,太后。” “这宫里没有人不怕我。” “是的,太后。恐惧是传染病,正在这宫里蔓延。这是因为邪灵在秘密掌控着紫禁城。” “你是说,这宫里最高的权威不是皇帝,不是慈安太后,也不是我,而是一个叫邪灵的东西?太可笑了,不仅可笑,你可知你正在冒犯皇帝和我的尊严吗?” “她的名字是布西亚玛拉。” “邪灵?这是你的猜测,还是你的杜撰?是你的臆想,还是你亲眼所见?” “她要毁灭所有已经建立已经书写的历史……” “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?” “我在跟布西亚玛拉说话。” 说出这句话连我自己都万分惊讶。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能如此肯定而又毫不含糊地说出这句话,与此同时我走近她,逼近她,我想看到那双总是咄咄逼人的眼睛里的眼睛。看看那令皇帝恐惧的闪电,看看占据着这个躯体的灵魂。是的,她在。她的眼睛正在裂变,闪电掠过她的瞳仁,令四周黯淡;她肤色雪白,透亮;蓝色的血,正沿着她眼睛周围细小的皱纹向整个脸颊延伸。她的脸改变了。可那还是圣母皇太后的脸,此刻,谁看到她,都会为这张脸深深震撼。这正是皇帝十多年前亲眼目睹的一幕,皇帝并未夸大其词,这一幕如此可怕,因为这双眼睛里含着十足的邪恶,这是如坠深渊的感觉,伴随而来的,是消极,那又咸又腥的味道,这味道在我口唇间蔓延,让我眩晕,接着,是恐惧,对死的恐惧,对即将到来的黑暗的恐惧。恐惧像一个正在落下的波浪,覆盖我,我闻到刀剑穿过皮肉时鲜血的气味—— 它正在到来,可奇怪的是,它总像是在另一个地方发生,在我和它之间隔着距离,弹指间的距离,我还可以冷静,甚至可以冷漠地看着眼前这一切,仅仅只是看着。 “我不会让你毁了皇帝,绝不!”她喊道。 “邪灵……” 我的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,我竭力阻止自己想要逃走的想法,尽量保持语调的平稳。 “您看到过现在的自己么?” “你说什么?” “您看到过现在的您自己么?” “……他看见过。如今你也看见了。”她的语气忽然弱了下来,“看见我的人都很危险。我警告过你,但你还是我行我素。你很有勇气。皇帝的确选了一个好皇后!在这宫里,还没有人敢这么近,这么肆无忌惮地看着我,这是我从一开始就厌恶你的原因。我就知道,总归会有这么一天,你看着我的眼睛,试图接近我、看穿我。我让你冒犯,是因为我很好奇,你哪里来的勇气,是什么在支持你敢于冒犯我至高无上的尊严?你难道不怕我赐死你,到时候连皇帝都救不了你!” “太后,皇帝用十六人大轿将我从大清门迎娶进紫禁城。据我所知,大清自开国后,只有两位皇后拥有这一殊荣。前一位是康熙皇帝的孝诚仁皇后,后一位是我。这是一个国家的仪式,皇帝用庄严仪式迎来的皇后,难道皇后不能、不该说皇后能说和应该说的话吗?难道皇后的言谈举止要像奴才那样战战兢兢吗?我入宫前非常仔细地学习了宫廷礼仪,我的言行符合礼法所要求和赋予的尊荣,既然我已经做到了典范,又何惧之有呢?我看出,您是借我惩罚皇帝。您请了最好的老师,可皇帝却用不通顺的阅读和书写、不规范的礼仪、不合适的言辞,抵抗您,甚至连皇帝的仪表和态度都与皇位很不相宜,您看出,皇帝正在成为臣民们的笑柄。您该想到,皇帝以此满足了您对惩罚的需要。 “您乐于惩罚,只有惩罚能让您满足。惩罚符合您对爱新觉罗一族的蔑视。在您的眼里,皇帝就该是这样一副不受人尊重的样子,他应该在背地里受到嘲笑,而不是像圣君一样受到敬仰和崇拜。圣母皇太后,在您眼里,有另一双眼睛,在这双邪灵的眼里,每个人都该以言行不端来满足她嘲弄和惩罚的目的。‘她’来,就是为了惩罚。布西亚玛拉,正在嘲弄这个地方和这个地方的人。她眼里有催眠的力量,所有进入紫禁城的人都会自觉通过这双眼睛去看去判断,在他们周围,布满了消极与恐怖。他们不知道,他们都曾依稀洞见了某些真实——太后,你可曾看见过真实,每个人都在为他们看不见的真实而受苦乃至送命。” “你跟我讲真实,那么我告诉你,真实就是神灵,没有人能窥见真实神灵般的面容。所有的窥视和猜测都是歪曲和诋毁。我惩罚你,是因为你用这些污言秽语诋毁了神灵,你该当受罚。跪下。” 那天,我领受的惩罚是从李莲英手上接过一套吉服,当众穿上它。 它盛在一个托盘里。衣料上金丝银线的刺绣令人目炫和亢奋。 没有人将这件衣服视为惩罚。它怎么会是惩罚呢?它看上去更像一个高等级的赏赐。它光芒耀眼,穿在身上令所有人发出赞叹,为之折服。 这怎么会是一个惩罚呢? 灼人月色 她让所有的人都进来,看着我,穿上这件礼服。她的贴身侍女除去我身上的饰物和衣服,我赤身裸体站在众目睽睽之下。围着我的是妃子、宫眷、宫女和太监。我无处可逃,被眩晕弄得迷迷糊糊,任由摆布。我仅仅是一个活物,或是一个木头架子,侍女一件件向我身上披挂着。更换衣服的过程非常缓慢,犹如举办一个隆重的册封仪式。这是一套专门为我量身定做的吉服。我麻木而僵直,正如这衣服制造的效果。没有人认为这是对我的侮辱和惩罚,当侍女们将衣服一层层套在我身上时,连我也不得不赞叹,它令人炫目的织造技艺和合体的剪裁。 它像我的第二层皮肤。 宫眷们被这件吉服的光彩所吸引。它如此耀眼,以至于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屈膝跪拜。蛊惑一词用在我身上是完全错了,这件衣服,才勘用“蛊惑”。 这是件蛊惑人心的吉服。这就是我领受的惩罚,我将被衣服的光彩所掩盖,没有人能看到我,听到我,我仅仅是我的衣服。我被衣服损毁,太后身边正站着这类人——李莲英。我如此厌恶他,而我正在被贬为像他那样的奴才。衣服将剥夺我所有的尊贵以及尊贵这个词的含义。人们投向柔顺卑微的目光,完全出自对这件吉服的赞誉。这就是布西亚玛拉对我的诅咒。灵物说,看不见我,我被紫色覆盖。我明白了,我将被这件无比光彩的紫色衣袍所覆盖,就像被华丽的坟墓掩埋一样。 我大概只做了一刻钟的自己。我这一生恐怕真正只有这十几分钟的荣耀。在这一刻钟里,我强烈地意识到一个不同以往的自己,离开灵物的意志,离开太后的威慑力,我看到她不可掩饰的另一张面孔,相对于以前的我,我此刻的存在确定无误。领受惩罚,意味着对“我”这个事实无可避免的承认。这是惩罚。她要惩罚的是我,而不是被灵物驱使的虚壳。因而,这惩罚于我别具意义。当我穿着这身吉服走出储秀宫时,只有一个人冷冷注视着这一切。她冷漠、小心,不流露出一丝的同情、一丝的怜惜,她隐藏在没有丝毫感情的目光后面,她注视着我身上的衣服。我明白,那目光说,她知道这件吉服对于我的含义。她知道这是一个无比邪恶的惩罚。我的死,因为衣服而注定。 去储秀宫前,我坐在午后冷清的光线里,回想我在宫里的这段光阴。时间短促如水滴,现在水滴要落下了。我受灵物驱使入宫,现在灵物对此作何感想呢?我将灵物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。在白昼明亮的光线中,这本陪伴过我的曾祖父、祖父和父亲的书,如此单薄,一小节蜡烛就可以焚毁它。焚毁它是否意味焚毁了我在宫里的这段经历和记忆,是否意味着,我能从这段时间和这个地方走出去?去哪里呢?从走出阿鲁特·崇崎,我父亲家大门的那一刻起,我就被当成一个死人看待,只有这样,才能减弱家族在失去一个成员时的痛楚。这是一个很重很重的奖赏。为此,我要问灵物几个问题。我翻开书,一阵微弱的震颤从我手心掠过。 “要发生什么?” “皇后,我看不见你。你被紫色覆盖又站在一片月光里,晶莹剔透。我无法知道那究竟意味着什么。” “若是我死了,你就成了我的遗物,我如何处置你呢?烧了你,埋了你,撕碎你,还是将你交给太后?既然你的愿望是得到‘她’的灵魂。” “皇后,你携我去过了,我们重合在一起,你在念书。你用我的灵光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。当然,我看到了,我看到‘她’的灵魂和‘她’占有的宝座。除非有力量的人,才能将‘她’,放进我的书页,我无法依靠我自己和你捕获它。皇后,你看到了表象后面的东西,是真实在惩罚你。你不该看见你不该看见的东西。我警告过你,你却为了证实不再被我控制而一意孤行,你也将为自己选择结局,对此我无能为力。” “谁将捕获邪灵?” “把我交给大公主,她的屋子里,藏着我的同类,把我放在那里,我和她,都在等一个机会。除此,你还要交给她一件旧物,如果你珍视自己的记忆,你会从旧物中显身,这就够了。” 很多年后,人们会说皇帝死于天花和梅毒。他的死是那么艰辛和痛苦,而我是两个目击者中的一个。 我穿上了太后赏赐的吉服,像每个昨天一样出入于宫苑之间。没有人能再看见我,这是一套结实的刑具,紧紧捆绑在我身上,从此不会再离开了。 我正在融化,像雪和冰,变得单薄而透明。这些改变不为人知,衣服直抵我的咽喉,高领子、长袖和盖住双脚的袍裾,遮蔽了我。我头戴凤冠,流苏与垂饰掩盖了我的大半个脸,就这样,衣服将我好好掩埋了。我走动,从宫眷们的目光里走过,也只是一件衣服走过而已。我僵直地站在众人之中,也仅仅只是一件会移动的吉服罢了。我正在被炽烈又冰冷的火烘烤着。我在变得干瘪的同时又在融化。我的分量渐渐变轻,轻如鸿毛,我走来的时候没有人听到我。我的形体被衣服小心维护,没有人看见我的变化。衣服裹住了我薄而透明的躯体,没有人意识到我已是半生半死。只有我知道,我正在一点点缓慢又无比清晰地死去。从手指脚趾开始,从头发和皮肤开始,死的寂静正在夺取我的气息和音容。每天,宫女们帮我脱下礼服时,不需要镜子,我能看见今天又失去了多少自己。那些镜子,该死的镜子,我命人将所有的镜子从屋子里撤去,我还需要镜子么?我已经改变。而我所有的改变,我的仆从是看不见的,她们被衣服征服,害怕碰坏这绚烂吉服上的每一个饰物,每一个花边。她们像对待一个上千年的玉石杯盏一样谨慎又诚惶诚恐。她们害怕而不知原因,她们看不见穿着衣服的人正在消融、变淡,正像轻纱一样似有若无。如果我曾经是一棵枝叶繁茂的海棠树,那么秋季提前到来了,树上的叶片正在飘零,而我不会再在第二年的春天复苏。如果我曾经爱过,我的爱正在淡漠,我已感觉不到初入宫时的热情,热情已经冷却。可是,我依然每天端坐在正殿的凤椅里,我在等一个人出现。我的心正在冷却。我保留着等待的姿势。我有一个固执不变的想法和理由,我在等一个人出现。 我就这样等来了他的死。 今夜,月光以从未有过的慷慨,照亮了庭院的角角落落。这个时候皇帝绝不会来。我亲手做就的千字伞没有用,它难以对抗这么强烈的月光——像是最后一次尽情抛洒,又像末日临近,月光无所顾忌,如一场大雪覆盖屋宇和庭院。我听说皇帝已经移居乾清宫,远离宫闱。我就这样,身着华服,在灼灼月华下前往乾清宫。我只是想看看他所在地方的檐角,看看他印在窗户上的影子,或是看看被许多灯照得通亮的、有他在的宫殿。我无声无息,在将要完全消散前,获得了自由。我信步走过这复杂而阻碍重重的长巷,再没有移动的宫殿的魅影和鬼打墙般迂回不畅的道路。我站在了乾清宫前宽阔的广场上。 雪是这样落下来的。 他住的地方像往常一样亮到了极致,但是在这么明亮的夜晚,乾清宫也只是一片黯淡的阴影。我是我身上的衣服,我站在月色里,身上满缀的宝石在月光下像一盏五彩的宫灯。他是被这盏灯吸引的。我看上去像一个亮斑和一个幻觉。他是被颜色和幻觉吸引的。他穿着一件暗蓝色的常服,像墨点,出现在冰片一样的月台上。他撑开我送与他的千字伞。月光如此配合这个夜晚,我感觉不到痛苦,也没有丝毫欢愉,我无声无息望着他。他脸上倾泻的笑容,一如月光的清澈。他本来是这样一个人,一个单纯的人,所有的人都误解了他,他备受谴责和训斥。皇帝,跟我走吧,我们离开这里。这是我想要说的话,也是我全部的心愿,我们走吧,这就离开。他像是听到了,他走进了一片大海。趟过这片大海,就能离开这里。我是这样诱惑他的。我没有出声,没有笑,我却用这一身的光芒诱惑了他。是啊,正如太后所言,我蛊惑皇帝,诱惑他与我一起走,去一个地方,永不回头。这是我唯一的想法,这个想法充满了我,充满了这尊吉服。 无疑,这个想法是邪恶的,这个想法当着我的面杀死了皇帝。月光,我们在那一刻都忘了月光。我们其实都记着月光,我们知道我们将在在月光中汇合,除此没有别的地方,没有别的办法和机会。这是唯一的、最后的机会。我们知道将不会有下一个时刻,仅仅余下了一个片刻的长度。月下,他弃伞,走向我,跟我一样,被吞噬,消融。他像雪花和冰糖,身披厚重的月光、白霜和大雪。他是那么单薄,他的热量被月光吸收,他的分量变轻,身量变薄。月光是太后赐予他的另一件吉服。我们在各自的服饰中艰难汇合。从手指、脚趾、头发和皮肤开始。他像我一样变淡,变模糊。只有笑容,很浓很清晰的笑容。那笑容在对我说,我这就跟你走,离开这里。月光里这是他唯一的想法,唯一想说的话。 “你看到了,月光会杀死我。” “皇帝,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一起。” “好,就这样。我知道这一天终要到来,而你会陪着我。” “是这样,皇帝。” 是这样,皇帝,你正在消失。你的手和脚化为月光,你眼里是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。你眉毛上结着霜花,你的双眼正在化为雪里的花,而我在你的注视下,也正演绎着你经历的这一切。 该结束了。 同治皇帝 该结束了。 在我一生的十九年里,我并未住遍紫禁城的每一处宫殿。我每天都在更换住处,或是计划着更换住处。但这并不足以让我了解和熟悉这个地方。 我一生中最初的六年,住在圆明园。我想,除非这地方一把火烧了,我是不会离开的。在我七岁那年,它果真被一把火烧焦了。此后的十二年,我住在紫禁城。一个人花十二年时间破解这座密不透风的城,显然是不够的。每天有三十个太监忙于清理我选中的屋子,捧着我的被褥、食盒、香炉、玩具和灯烛,将我选中的地方收拾一新。服侍我的太监从不问,皇上,为什么要换住处,或是皇上,您今晚睡哪里?我随时可能更换住处,即使在新换的地方只坐几分钟,或已是夜半时分,我总是说换就换。奴才们随时适应我善变的主意,以最短的时间,弄好我需要的一切。 我需要的,仅仅是一个可以入睡的地方。 住遍紫禁城的每一个房间,既不是我的愿望,也不是我的喜好,而是我不得不如此。我无法停下来。我脑袋里有一根骨头在跳动,我控制不了它,它让我难以入眠。在它跳动到最剧烈的时候,我就不得不更换一个睡觉的地方,要不,我的身体会随着它的跳动而跳动。就像一个人骑在马背上,而这匹马又恰好走着世上最颠簸的山路。圆明园着火那会儿,我们跟百姓说要去热河围猎,逃出京城,一路走的,就是这世上最颠簸的山路。一年后,我们重返京城,我住在了紫禁城。我不喜欢紫禁城,虽然我回来时,已经是万万人之上的皇帝了。 我是在做了皇帝后,才变成这样的。最初,我脑子里的那根骨头还比较安静,不像后来抖动得那么厉害。我趴在床上,叫一个太监,整夜不停,安抚从后脑到脖颈上的脉络,就能入眠。可我飞快长大了,我脑袋上那根骨头也随着我飞快长大,它跳动得更起劲儿,更剧烈。夜间,我总是坐卧不宁,只有换一个住处,才能让它平静下来。我白天理政的地方在养心殿,晚上住在哪里,却由不得我。这一点,连两宫太后也只能对我放任自流。 其实,多年来,两宫太后对这件事一无所知。我要太监们守口如瓶,谁要说给太后听,我立刻会杖毙他。这种事,我说到做到。一开始,我只是在养心殿里变换住处。养心殿有三十多个房间,有时我一晚换三四处。大多房间都有桌案和榻,住起来倒也方便。在我看来,没有一处地方不可以是我的御床。每样东西,以皇室的规格,都是巨大而沉重的,桌案、座椅、宝座都可以当作床铺。我有时睡在批奏折用过的桌子上。像三希堂那样狭小的地方,只需让人将榻上的炕桌撤去即可。我从不理会祖先的收藏,我只想要我脑袋里的那根骨头安静一阵子,否则我难以入眠。 我头上那根不停跳动的骨头,在为我提供方向和地图。虽说我是紫禁城的主人,我却对这里缺乏了解,有许多宫殿藏在远处,暗处,不为人知。后来,我在养心殿里换腻了,我随口说出的地方,连我自己都不大清楚,我却知道如何去那里。我毫不犹豫指出一座阁楼或内室的位置,在某宫某殿,走哪条路,拐几个弯道,经过多少扇大门。太监们立即行动,快速穿梭,准确无误地将我放到指定地点。我不喜欢坐在黑乎乎的轿子里,也不喜欢龙辇。有六个太监轮流背着我,大多时候,我自己走,等到了地方,我坐在一个太监的背上,看着其余的太监不停在我眼前晃动。一会儿工夫,他们跟我说,皇上,收拾好了,您就寝吧。 事情就这么简单,需要的,仅仅是一个命令。 就像我说的那样,我长大了,我脑子里那根骨头也跟着长大了。有时,我一夜要更换五个地方方才安歇。我不满意太监的进度,尽管他们总是又快又好。可当他们还在埋头忙碌时,我就已经厌倦了眼前的一切。我头上的骨头又跳了起来,我来不及吩咐他们,就信步而去。我直奔下一个我要去的地方。有时,只有一个随身太监跟着我,有时,连随身太监也跟不上我的步伐。我健步如飞,闪电一样离开那群繁忙的瞎子,好像晚一步,我就会从马背上跌落,跌入深渊或是乱石丛生的地方。这样的梦我做了很久。我不断离开,离开,离开,更换卧房的次数越来越频繁,后来竟到了慌不择地的地步。没有人知道我这一夜去了哪里。一觉醒来后,有时,我发现自己睡在布满灰尘和蛛网的地方,有时是在一堆杂物里,有时是在一处戏台上,有时是在废弃的小厨房。我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环境——灰尘、蛛网和黑暗。我害怕黑暗,但是我脑袋里的那根骨头命令我时,我却已顾不得光线是否能追上我。我一大早从这些地方走出来,十二个宫女围着我,一齐动手,将我弄干净。宫女们手脚麻利,无论我弄得多么肮脏,多么不可思议,她们总能将灰尘一粒粒清除,将蛛丝一根根剥离,将我蹭在身上的各种痕迹、颜色,统统扫去。什么事也难不倒她们。最终,我总是一尘不染,很好地保持着皇帝的颜面。 这件事一直持续到我十七岁。直到太后说“皇帝,你该认识一下这位格格”时,我的怪癖才稍稍收敛些。太后让宫女在我面前展开一幅画像。我脑子里那根跳动的骨头,渐渐安静下来。太后说,她是阿鲁特氏。阿鲁特,这个姓很好听,像夏夜的凉风。我琢磨这几个字,当我在心里轻念这个姓氏时,夏夜的凉风抚摸着我头上那根狂躁的骨头。我完全安静下来,不再不停地更换住处。我回到原先住的地方,坐在宝座上,命人将养心殿上上下下清扫了二十一遍,直到日头照在每根柱子上都会滑落下来。我又让人在殿里焚起各种各样的香,直到殿里陈设的每块石头都闻着香喷喷的。从这一天起,我就坐在养心殿里等阿鲁特氏。在她还未被迎娶时,她就已经在我眼前的金砖上移步了。以前,我在的地方总要灯火通明,摆满灯盏。从这一天起,我需要更多的灯,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黑和暗。到处亮堂堂才好迎接新人。宫里太旧了,她恐怕很难适应。这样想着,我就让太监拿来更多的灯,挂满养心殿的每个角落。后来,即便在白天,去一处地方,我也要让人打着灯笼。灯光里有一条我能看见的路。阿鲁特氏从这条路上缓步走来。 每次,说到太后,我说的,必然是母后皇太后。我视母后皇太后为生母,虽然她并不是我的生母。虽然,我面前的道路,往往只通向生母的住处。我的生母,在父皇去世后,徽号是慈禧。慈是慈祥的意思,禧是仁爱的意思。可她既不慈祥,也不仁爱。我不能不说,父皇一直活在过度的幻想和错觉里。我是从他垂死的眼睛里看出这一点的。他总是看着我身后,好像我背后还站着一个人。有次他想抱我一下,我走过去让他抱,尽管我并不喜欢被抱,但他快要死了,我只好让他抱一下。他伸出的臂膀却推开我,我想他到底要抱谁呢?我站在一旁,看着他,他抱住了另一个人——我是说,如果他抱在怀里的是空气,那么,无疑,我也是空气。他是皇帝,即便在几天后,他将被称为先皇,我也只能尊重他的意思,我只能说,我看不见站在我身后被他抱在怀里的人。他声称此人是他唯一的儿子,他说这句话时,眼里流出浑浊的泪水。在他去世的前一天,他唤我去榻前,可他还是看着我身后的人。他说话,也是对着这个我看不见的人。他的目光越过我,像看着永恒不变的玉玺。他这样专注而动情,不免让我心生疑虑,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。我一时觉得,站在我身后的人,才是我。在父皇眼里,的确存在着一个我看不见的人,这个人才是他真正的儿子。当他对着这个空无的人说话时,我心里涌出的是根深蒂固的绝望。我回到烧焦的圆明园里时,心里也是这种烧焦般的绝望。倒不是因为父皇认不出我,而是,在父皇眼里,我根本就不存在。 此后的一生,我都活在父皇对我的无视里。即便在临终前,他看着的,依然是我身后我看不见的人。他说,要将他的皇位传给这个人,只有这个人才是他的合法继承人。在他说这些话时,起注官立即将他吐出的每个字都记下来。如果没有字迹为证,他说出的话无疑是会飞走的。我看出来了,接替皇位的人并不是我,而是我身后的人。也许是另一个我。我要么是他的替身,要么是他的傀儡。可以说,我一生都活在对这件事的揣测与憎恶中。 返京后,群臣在太和殿对我三叩九拜,山呼万岁,我身裹着龙袍,头戴龙冠,端坐龙椅,我知道,他们是在向我身后的人膜拜和祝贺。因此,在我成为这座城的新主人时,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快乐。我只想离开,去一个人人找不到我的地方。我想去圆明园,哪怕它是一座过去的园林。 站在我身后的人是谁?我从未回过头去看他一眼。我看不见他,可他的确存在。他活在父皇垂死的视线里,他在我身后是一个垂死的形象。父皇死去后也未能带走这个形象,他从此跟定了我,而且,总能跟上我。他就是我头上跳动的骨头,随时鞭打我,催促我,让我无法安眠。他是谁?为何总盯着我不放,让我不得安歇。我不愿这么想,这么说,可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,是父皇在垂死之际,传给我的不是皇帝的宝座和玉玺,而是死亡。 死亡在我身后站了十二年,最终取代我成为真正的皇帝。我为它在宝座上坐了这么些年,我日夜躲避,风雨兼程,最终却只落得这般下场。我在死去的瞬间看见了他,这才明白,父亲看见的并不是一个幻像,而是一个真实的存在物。一个人只有在死的瞬间才能看见它,死是这世上唯一的确定,唯一的真实。 我即将死去,这是命中注定,谁也救不了我。很可惜,皇后竟是陪伴我一起赴死的人。我这一生没有说出的话都说给皇后听了。我回头,最后叫了一声:叶赫那拉。我的声音很轻,可她能听到。她来自遥远的族群,与我有着血海深仇。叶赫那拉,是父皇生前最大的败笔,而我则是他败笔中的败笔。与其说我恨父皇当年选秀时的错误,倒不如说我厌恶我自己。我在月光中腐烂,化成雨雾和水滴,最终什么也不曾留下。那夜,乾清宫前,像是落了一场鹅毛大雪。我竭尽所能,向皇后走去,每一步都历尽千难万阻,如同走在冰锋之上。叶赫那拉,她在远处望着我。她的目光,如霜做的摩罗花。我宁愿相信,夺取我生命的,不是古老的咒语,而是此时此刻的爱情。 慈禧 我听到载淳在喊我的名字。他说,叶赫那拉。在这宫里,载淳是我唯一的亲人,他没有喊我母后,而是叫我,叶赫那拉。载淳死了,而我还活着,这件事有多奇怪。我眼见他死去,却没有觉出痛苦和悲伤。载淳的死,是我做了很多次不断重复的梦。在梦里,他已经死去很多遍了。那么,再死一遍又如何?明天他还会回来的,他还会坐在宝座上,像一个真正的皇帝那样。 撰写历史的人,一直没有弄明白,死去的人不是载淳,而是我。他们更没有弄明白,我不是在1875年死去的,我在我们从热河回来那一年就已经死了。也就是四十八年前。发现这一点让我颇感意外。在我执政前的半年,没有人发现,我其实是一个死人。我是唯一一个发现自己已经死去的人。 死去与活着,并无太大分别,我只是觉得周身的分量比以往轻了许多。此后,我再也没有找回那种有分量的感觉——就是脚踏在地上的那种踏实感,手放在亲生子肩头时心安的感觉,指尖掠过丝绸时,凉而柔的感觉,就是夹一块酸梅,还没送入嘴里,就有酸意盈然的感觉,身处月光中,不在现世的感觉。这些感觉,都死去了。周围的什物、男人、女人、儿子,都在加深我已经死去这件事的真实性,他们像是早就商量好了,要为我提供证据。 我不确定载淳是否早已发现这个秘密。我能肯定的是,他是第一个为我提供死亡证据的人。载淳,在他七岁那年的秋天,我们避难在热河,住在一个狭小的庭院里。那些日子我见不到皇帝。我终日守着我们唯一的儿子。如果皇帝给我机会的话,我会再生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。这是毫无疑问的。 那天,载淳在我对面坐着,用一柄蒙古短刀学着削一只梨子。载淳长大了,该懂得如何孝敬父母,宫女在一边教他削水果,又教他如何送给他的父亲。载淳手握蒙古短刀,只是一柄小巧的孩子用的小刀,那薄薄的刀片削过他的手指,他割裂的手指立时淌出鲜血来。这孩子从来不会哭,只是傻傻地看着自己的手指,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疼痛。我也看着那根滴血的手指。我也没有感觉到疼痛。多么奇怪,我居然看着亲生子的伤口而无动于衷,相反,我开始发火,我说你学得好笨,连白痴都不至于割破自己的手指。我后来还说了什么,我完全不记得了。我骂他,侮辱他,甚至他的父亲。我停不下来,几乎骂了所有皇室和朝堂上的男人,我发自肺腑地厌恶所有愚蠢的男人,这里面包括我的亲生子。我是怎样将我的亲生子也算进我憎恶的男人中的?这一点我想不起来了,我一直咒骂,开始是咒骂,后来就变成了诅咒,我诅咒每个男人都没有一个好的死法——忽然间,像是被一道闪电击中,我意识到,其实我已经死了。 我环顾四周,发现一切都很远,侍女说话的声音很远,窗户向一个方向倾斜,没有人发现,我其实是一具会移动的尸体。我不具备很多只有活着的人才具备的东西,比如说,疼痛。 我若使劲想,想我如何,何时死去的这一幕,就会头痛欲裂。就像从中被劈为两个人,一个人在努力辨认另一个。一个试图摧毁另一个独自主宰这具肉身。我看不见,只能感觉到她。如果我没有死,我怎么会摸不到载淳呢?如果我没有死,我怎么会看着他流血的手指而无动于衷,感觉不到丝毫的心痛,就好像我自己的手在出血一样?死去就是这种感觉,没有知觉,没有感觉,心也不会疼。 在载淳死去时,相同的情形又出现了。我看着他受苦,却无动于衷。我感觉不到生离死别。我不想哭,无法流泪,心里没有波澜,我看见载淳自己选择的皇后也像冰块一样一点点消融,甚至,我羡慕她的消融。她的心随着载淳的心在一点点缩小。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。我在看着月光中的这一幕时,再一次,又一次意识到,其实,我已经死去多年。我以一个死去多年的人的目光,看着这两个正在死去的年轻人,就像看着有人正在步我的后尘,想要跟上我。 我哀悼,却感觉不到哀悼的氛围;用膳,却没有膳食的滋味。多年来我只是扮演了哀悼中的太后,扮演了一个活得有滋有味的圣母皇太后。我演着演着,就忘记自己已经死去这个事实。没有人会紧紧抓住死亡不肯松手,在生与死的交替中,我已经学会了放弃死而选择生。我对于死亡的感知只是瞬间的幻觉,那一瞬间,我好似离开了我自己,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说,你死了。我只在片刻里认同这一说法。随后,另一个声音说,你一直活着,而且还将活得更久!我要离开死亡的欲念如此强烈,这让我不断向诱人的后宫寻找庇护。我渴望越来越多精工细作的衣服和饰物。宫眷们赞美我貌美如花,智慧仁慈;群臣们称我英明无比,是母仪天下的圣母皇太后。在我的记忆里,我要的,并非只是这些。 死亡是要有确实可信的依据的。死亡提供尸体,制造生离死别。宫里,没有人能提供这种依据。既然无人提供依据,那就意味着,并没有死亡发生。死亡只是一个幻觉。尽管我知道,我已经死了,可我还在这里,所有的人都得依附于我和我手中的权力。我最终得出了这样的结论:不是我这个人死了,而是我的某些感觉死了。那些可有可无,一点儿也不可靠的感觉死去倒也无妨。在我执政的四十八年里,并没有死亡发生过,包括载淳。载淳怎么会死呢?那天,他走在月光里,走着走着就不见了,只留下一件绣着青龙的袍子。他是在跟我捉迷藏,他藏起来了,他有点儿不高兴,仅此而已。 大公主 我并未得到嘉顺皇后送来的书,尽管自嘉顺皇后进宫后,我一直在等着它。它是一个灵物,在没见到它之前,它是一段只有少数几人知道的传言。它不是谁想得到就能得到的东西,它有自己的意志。 一百年前,它存在重华宫的翠云馆里。书用石头和木头的盒子盛着。倒不是为了更好地保存它,而是为了阻隔它的灵力。这本书在康熙朝成形,据见过它的人说,它的灵力来自书的作者。它以被阅读维持和补充灵力。石头和木头的盒子阻断了它被读的途径,迫使它进入二十年的休眠。是谁唤醒了灵物,又是谁将它带出宫外,这一直是宫中谜团。当年,偷走灵物的人用另一本几乎乱真的仿品替换了它。因而,小萨满在一百年后重新打开石头和木头的盒子时,发现书在见光的瞬间化为一小堆灰色的粉末。小萨满确信这有害之物失去了所有的灵力,瞧,它彻底消亡了。然而,他双目失明的师傅,老萨满,望着黑暗的虚空说,有朝一日,它还会跟着一个女人回来的。它的归来将荣耀至极。 我从我那早逝的额驸口中得知灵物的消息。我怀疑,灵物或许有制造传言的能力,它会在一些地方,很可能是一些书里,留下悬念和去向的蛛丝马迹。在我和额驸谈论白萨满的那个夜晚,额驸在谈话的最后无意间说到了灵物。这个秘密,显然是额驸的母亲从宫里带出去的。作为前朝公主,她完全有可能见过石头和木头的盒子,并得知灵物外逃的消息。额驸说有一本被封存的书将随着一个女人入宫。额驸说这话的时候,并不知道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,他只是自言自语说出了自己一直未曾解开的谜。我却记住了这句话。 我从瞎眼老萨满嘴里探知灵物的秘密。瞎眼老萨满说,灵物,纳兰容若危险的遗物,只有在了解它的情形下才能使用它。要记住,它是应付危机的一个法子和工具。掌握这个工具,如同驯服一匹烈马。很难说,是你在驯服它,还是它在驯服你。如果你未能像驾驭一匹烈马那样驾驭它,那么你就会沦为它的坐骑。要记住,灵物,来自叶赫那拉一族中最叛逆的人——纳兰容若……说到这里,瞎眼老萨满便不再继续,像是坠入乱麻般的思绪。我曾多次造访瞎眼萨满,却无法得到更多内容。每次,只要说到,“它来自叶赫那拉一族中最叛逆的人——纳兰容若”时,他的声音就戛然而止。 我不得不放弃与瞎子的对谈,在无数个不眠之夜,游离在魅影重重的宫殿群里。在这个看不到希望的地方,我认为任何一个可以击碎恐惧的工具,或仅仅只是一个预示,都不该轻易放过。我需要灵物,它也许真会在危急时刻,扭转局面。这是在白萨满后,我能找到的另一个希望。 在嘉顺皇后穿上被诅咒的吉服前,灵物正走在从承乾宫前往翊璇宫的甬道上。它选择了一条最为妥善的道路。它绕过中宫,西六宫,从最不起眼的小道上,迂回前行。它在一个食盒里,由皇后的一名贴身侍女捧着,看上去,很像宫眷间的礼尚往来。然而,在它快要抵达翊璇宫时,却被李莲英截获。这奴才,不知为何出现在这个地方。他像他的前任一样诡秘,和他的前任一样有着动物般的灵敏、善辨的嗅觉,还有好听力与好视力。可以这么说,他在继承他的前任所有劣等的技能外,竟又创造出更让人恐惧的能力。他来无踪,去无影,像是有许许多多的分身。人们无法捉摸他,他身上穿着奴才堆里最耀眼的衣服。那身衣服来自绮华馆。他不像安公公那样张扬和傲慢。他总是小心翼翼隐藏自己。这正是他最让人不安的地方。无论是从视线,还是记忆里,你无法搜出对这个人的印象——你根本就记不住他,你根本在看他一眼后就忘了他。你根本就在有意躲避他,因为你根本不了解他,也无从了解他。李莲英,是一个巨大的陷阱,他一直在暗处,而你一直在明处。你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被他看见、分析、佐证,而你却对他一无所知。这就是每个人都深感恐惧的原因。无论是不是太后的心腹,人们对这个人的意见和认识是相同的,那就是,你根本不认识他,而你的每一分钟都可能被他监视。他或许就在你身边,即便你没有意识到,你心里的恐惧也会告诉你,此刻,他有可能就在你身边。 他极有可能伪装成一株荒草或一块烂泥,藏在我身边,像杂草和小碎石一样长在窗户或地缝里。可在这宫里,我不属于那些惧怕他的人群中的一员。我只有厌恶,像厌恶一片永远潮湿的沼泽。尽管,在太后面前,他对我低眉顺目,恭敬有嘉。从翠缕讲过在安公公密室的见闻后,对李莲英的厌恶就在我心里生根。从他将灵物截去这件事上看,他是除我和嘉顺皇后之外知道灵物的第三个人。尚且不知的是,拿走灵物,是太后的懿旨还是他自己的想法。我小心揣度,发现太后并不知道这件事。直觉告诉我,李莲英已经用石头和木头的盒子,再次将灵物封存。因为,在此后的若干年里,我虽然确信灵物还在宫中,却未能找到它的蛛丝马迹。 李莲英 荣寿公主从未正眼瞧过我一眼。 她跟小公主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。宫里每个女人,包括即将出嫁的小公主,都因怕我而不敢正眼瞧我,但荣寿公主无视我的理由,不是恐惧,而是厌恶。每次遇见我,这位宫外来的公主鼻子就会皱起来,嘴唇抿得更紧,嘴角更加向下弯曲。这让她的下巴显得更长,也让整个人更显阴冷。这又何必呢?同是太后的心腹。所以我私下总想找她谈谈,要跟她说明,甚至声明,我们事实上是同一类人。可她那张严酷的脸,从未对我放松过。当这个阴冷的人从我身边走过时,总像是在警告:离我远点儿,别让我闻见你身上的臭气。也就是说,她拒绝承认,我们是同一类人。 我身上的确有一股子臭气。我自己闻不到,可有人能闻到,譬如,像荣寿公主这样的人。这是专属太监的气味儿,这气味造就了一类特殊的人种,无论走到哪里,出现在哪个人群中,人家会立即辨认出,那是一个太监,一个没有性别的人。一个没有性别的人,只能散发出没有性别特征的气味儿。因而,他也就失去了分辨左右、上下、黑白、好坏、美丑的能力和准则。我承认,我是这类人中的一员。这倒不是多数人恐惧我,荣寿公主厌恶我的真正原因。 事实上,我并不想失去生而为人的基本准则。作为紫禁城的总管,我不想落得个是非不明,黑白不清的名声。恰恰相反,我努力维护这些准则。在宫里,既然人们生活在各种约束和准则里,我又怎能避开和舍弃准则呢?即便,我失去了散发出具有性别特征的气味儿,失去了这种能力,可我并不甘心。我认为一个人可以通过模拟气味和对气味的仿制,营造出性别特征,且又具有随机性。就是说,时而我可以假扮男人,时而我又可以扮做女人。获得特征对我如此重要,因为,这也许是唯一能与失去的准则看齐,或是重获准则的方法。我意识到,我那已经“没有了”的前任——安德海公公就是因为失去了准则,而铸成了一生的恶果。尽管,安公公曾试图在这一问题上有所突破。安公公的方式是极为愚笨的,仅仅在身上洒些洋人制的不三不四的香水,用些宫女的胭脂香粉,就以为获得了某种确定的性别特征,就以为万事大吉了,这种掩人耳目的蠢法子,我是绝不会用的。 最初,在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后,每天,我都会把穿过的衣服闻上百遍,想知道我身上到底散出的是什么味儿。可每天我都会以失败告终。我不能找太监帮我辨识这味儿。我只能找来一个心灵手巧的宫女,让她详细描述她闻到的气味。 宫女说,什么也没有闻见。我说你再仔细闻闻。宫女又闻,说,觉得皮肤忽然有一种收缩的感觉,就像一滴冰水忽然滴在了手上,那味儿。我说,你不是在描述气味,你是在说你自个儿的恐惧。宫女又说,那味儿像是一种放了很久的木塞的味儿,而且是被主子忘记的洋酒瓶塞的味道。我知道这种酒一般被放在一只密封的盒子里,从此不会有人再多看一眼。我说你说的不是气味儿,你说的是一个墓室。后来宫女是这么说的,说那气味就像有人在遭到长久囚禁和经久不息的痛责后,身上散出的很涩很苦的味道……这味儿跟您的味儿有些接近。我说你在说冷宫吧?别说得那么复杂,简单些。宫女又说,就像放坏了的樟脑发出的气味。这一说法让我立时无话可说。宫女看我恼怒,立即求我降罪。看在她是旗人的分儿上,我放过了她。只让她从此去做那些人人厌弃的粗活脏活。谁让她说我说得那么寒碜,那么不堪呢?宫女走后,我还是很认真地思考了那些说法,又再次回顾了荣寿公主见我时的反应。我得出了结论:总之,这是一种劣等的气味儿,它紧张,冷,有害,总体上,它是一种屈辱的气味儿,说得准确些,它不是一个人的味儿。其实,这不是我思考后得出的结论,而是我从荣寿公主阴冷的脸上看到的结论。 在得出这样的结论后,我力图改变自己的处境,也就是改变我身上的气味儿。这个要求看似简单,实则困难。用女人的香脂香囊并未能使事情好转,只会更糟。混合气味让人感到混乱和难堪,从宫人们的反应上看,我不是重获了某种准则上的尊严,而是变成了次品中的劣等品,这就像老女人偏偏配着鲜花一样让人难以容忍。甚至连太后都不得不警告我说,这算什么?洗干净了再来见我。我问太后,是什么让她老人家难以忍受?太后她老人家说,看见你来,我就胸闷气短。这个办法,我仅仅试用了一天就放弃了。 这就是我苦闷之所在。为了让自己从“既不是女人,又不是男人”的身份,变成“既是女人,又是男人”的身份,我可谓费尽了心机。我恨不得披上女人或男人的皮来实现这一目标。这一念即起,真的就帮我实现了目标。可每张人皮贴身穿着,很容易变质,人皮不如动物皮那么富有韧性。人皮,太脆弱了,即便是经过特殊处理的人皮,用几天后就会变得暗沉,长出斑点。好在我穿的不是一张死人皮,而是一张活人皮。而且,穿上人皮后,会听到咯吱咯吱的声响,还有咳嗽声和喘息声。当然,效果是显著的,如果穿着的是一张男人皮,我立时就变成了一个道貌岸然的男人。人们看我的眼神,就像看到了严厉的父亲,喜极而泣。自然,人们心里还是充满恐惧的,但这种恐惧却因此有了确凿的指向与内涵,而不是盲目的,莫名其妙的恐惧。是的,获得这样的内涵是我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,因此我得强忍着从男人皮子里传来的声响,将它的咳嗽声视为我自己的咳嗽声,将它的喘息视为我自己的喘息。事实上,寻找这样的人皮并非难事,官场中道貌岸然的男人比比皆是,绝大多数,都是在塞给我很多银子后,才获得了这样的机会。 显然,我并不能立即动手。在送给他们一官半职后,多则半年,少则三月,随便找个理由将其除掉,从而获得这张道貌岸然的皮子。填补空缺的人总是排长队等着。因此一张男人皮,我总是用三两天就换新的。女人的皮子我一般就地取材,难民大量涌进京城,生有女孩儿的人家都愿意将女儿送进宫里来。做宫女是个体面活儿,不仅衣食无忧,每月还能领几两银子。无论是为了当女官儿还是做宫女,唯一的限制是,她们都该是满人。所以我穿在身上的皮子,无论是男皮还是女皮,都不是汉人的人皮,而是满人的人皮。这让我感到安慰。因为我是一个汉人,这个道德我还是有的。身着满族人的皮子,令我倍感亲切。主子们个个都是满人,我披着满人的人皮,久而久之,便有了做满人的感受。我觉得我是他们的同类。我说话的声音、语调、用词、神情,都跟满人无异。我不用学习就学会了满语,甚至是古老的满语。这种语言连主子和大部分贵族都已经淡忘了。这个能力又让我在宫中获得了许多优势。我能看懂满文,能迅速了解一句满语的确切含义,也能听懂宫女用简单满语时的交头接耳。我的起居饮食习惯也都完全是满族人的做派。我因此能在数千名小太监们中脱颖而出,成为大内主管的首选,这实在不是出于运气,而是人皮使然。 我接替了前任的职务,也就接任了绮华馆的织造事务。我发现,太后像我需要人皮一样,急需这类用特殊材料织造的衣物。这是一种满含咒语的衣物。布料上的花纹和所用的蚕丝,都是咒语。一般人看在眼里的是各色的牡丹或是小菊花的图案,只有我能看出,这是一道又一道的诅咒。这种诅咒有着固定的格式、固定的织造技艺和裁剪方式,只要稍稍变化就能形成另一种咒语。各种咒语形成的图形和服装款式,针对的是各种不同的人物。这一直都是令我迷惑不解的问题,为何这些咒语诅咒的对象,都是皇族成员呢?太后她老人家似乎对皇族满含着怨气和深仇大恨。作为一个已经蛮像个样子的奴才,原是不该追究这其中的根源的。简单地看,我相信太后她老人家跟我有着相同的需要,为了能更好地与准则看齐或是获得准则,为了使自己看上去“既是一个男人,又是一个女人”。无非,就是将一个否定句变成肯定句,我和太后,我们都倾尽最大的心力。这是我们之外的人永远无法理解和想象的,也是我为何如此敬重和理解太后的原因。我们要实现的,是重塑自己的愿望。这个愿望跟每个人都息息相关。 在进入绮华馆之后,我有机会亲自为自己缝制衣服。我在绮华馆里开辟了我的人皮作坊。这件事连太后,我也是瞒着的。我在穿上这神奇的衣服后,便是在“既是男人,又是女人”这样的肯定句中加入了某种神秘莫测的氛围。既然我是这间织造间的监督和管理者,我便有机会为自己选用最好的花色和材料,也就是最符合我需求的咒语。这些咒语必须于我有利,保护我,既树立我全面的权威,又隐藏我的私人生活。我将这神奇之衣与人皮之衣有效结合,从而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好效果。这个效果,每个看见过我的人都能深切地感受到。我很好地隐藏了自己,却又在各处都留下我的影子,制造出我同时既在这里,又在那里的效果,以至于人们总是毫无根据地相信我是无所不在的。甚至会以为,我是一个隐身人,或是有分身术之人。我的行踪越是无法确定,我就越有安全感越有信心,也就越能得到太后的信任。在经过这一番努力后,我从荣寿公主脸上已经看不到皱起的鼻子和下垂的嘴角,还有那拉长的下巴了。这就是改变。哪怕仅仅就只是这些改变,对我而言也意味着成就。现在,她,荣寿公主只是假装在无视我的存在,而不是真正的无视。也就是说,她已经开始惧怕我了。 人们怕我,并非我之本意,我只想与准则看齐,我是一个有准则的人。我相信太后的所作所为都是基于同样的想法和理由。嘉顺皇后离世前穿的那套吉服,我采用了特殊咒语。多年来我揣测太后的心意总能猜得八九不离十。从太后的表情、眼神、手指的动作,我逐渐设计出这样一套吉服。准确地说,我设计的其实是吉服上用的花纹。为了让咒语达到最令太后满意的效果,我试验了很多遍。咒语总共只有十二个字,要点在于,这十二个字的重新排序。一个人活下去的方式不过也就那么几种,而死去的方式,或者说方法,是无穷的。因为这十二个字的排序,是无穷的。我一而再再而三确定太后的要求和愿望,我认为做事的重点,是要让太后她老人家感到舒心、开心和放心。在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后,我投入了这项工作。这有些像翻译干的活儿。就是将最古老的语言翻译成图案。图案要复杂,多变,鲜活,还要让人感到十分璀璨夺目。要好到让每个女人都羡慕和惊艳,觉得自己一生根本没有办法和机会穿上这样一件衣服。说到底,死亡是需要高度装饰的艺术品。只有像我这样深入死亡,有着无穷无尽想象力,同时又能与准则看齐,具备专业技能的人,才能完成这件工作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我之于太后,完全是这世上再难寻觅和培养的奴才。仅仅从我对这件事情的理解和所拥有激情上看,都是常人难以企及的。 总之我花了六个月时间来完成嘉顺皇后的这件礼服。从头到脚,我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,没有出现任何一个瑕疵和疏漏。当这件完美的礼服呈送太后验收时,太后的表情已经说明了问题。太后她老人家说:“仅仅看这件衣服上镶嵌宝石的数量,就知道你花费了心思。我不介意你用了多少珍珠、翡翠、水晶和玛瑙,谁让她是皇后呢——是的,这正是我想要的。” 这一句话就够了,太后根本不需要奖赏我什么,我对还能得到什么早已毫无贪念,我想要的就是做符合我职务的事情,完美地完成指令,完美地呈现绮华馆最高的织造工艺,只有这样,才能让咒语完美呈现。死亡是一件作品,也是这宫里的头等大事,能如此精确地制造死亡,除了我,还会有谁呢? 我唯一没有看明白的,是太后对荣寿公主的态度。荣寿公主是这宫里最复杂最难以捉摸的女人。这是由她的特殊身份决定的。她的特殊不在于她的生父是恭亲王,也不在于她是太后的养女。而在于,她并不在这个被死亡所串联起来的链环中。她属于另外一条链环。这个环链竟是我不能破解的。因而一直以来,我对荣寿公主保持着应有的恭顺和距离。万不得已,我是不会冒犯这位姑奶奶的。 截获嘉顺皇后的书,是另一个万不得已、考虑再三的举措。我本来并不晓得灵物,我只是恰巧遇见了捧着食盒的宫女。我一眼认出,这是皇后宫里的宫女。我有些纳闷儿,这会儿又不在用膳的时间,这是要送什么东西呢?小宫女被我一眼就看怕了,钉在路上,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。一会儿说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,一会儿又说,里面是小糕点,一会儿又说,这是荣寿公主要的一本书。我说一本书你紧张什么?难不成这是一本妖书?谁知这位宫女居然说,李公公,这不是一本妖书,而是一本灵物。灵物?难道它显过灵吗?宫女点点头儿。我说,把书交给我吧,荣寿公主这会儿在太后那里,你去吧,皇后要问你,就说已经交给公主了。我不由分说,从宫女手里夺过盒子。我的手一触到盒子,就有非同寻常的感觉。这个盒子里装着的,不是一个死寂的东西,而是一个活物。凭我多年的经验,我觉出这盒子里的物件是被施过咒语的。这是一则我不知道的咒语,属于另一个系统和范畴。我感觉到,这灵异之物会令人产生需求感。正在变得强烈的,“我需要它”的感觉。如果盒子里装的确是一本书的话,我敢肯定,这是一本非同寻常的书。我意识到,我不能随便打发一个太监将这件东西送到一个随便的地方。我得亲自看着它,得将它放在一个牢固安全的地方。 我一路都在想,将它放在哪里才算安全?在我走到自己的住所时,汗水竟然浸湿了衣领。我慌张的样子像个窃贼。我开始为自己感到不安,同时又无法放弃手中之物。我将它放在内室的桌子上,命令所有的太监都退出去。我只想看看它何以被称为灵物。灵跟妖的意思差不太多。我发现我有强烈地想要打开食盒一睹为快的渴望,可我却从来不是一个读书人,对书本毫无感觉。我尽量克制欲望,警告自己说,这是咒语在起作用,如果你,一个具有十多年施咒经验的人都无法控制对咒语的反应,那么,这意味着什么? 它的确是一本书,纸张用久已失传的工艺制造而成。蓝色的封面上写着三个字,纳兰词。我飞快看了一眼,就将目光移向别处。文字是可怕的,虽然是汉字,而不是古满语。这三个字显然与众不同。它暗示着什么。我不能沿着这个思路想下去,我警告自己不要受到影响。长久的注视会损害我,这是常识。我将盖子重新盖好,离它远一些是必要的。我踱到另一间屋,想着应对的法子。我想起,雨花阁里圈禁着一个叫磨指的萨满,仿佛与一本书有关,十年来,他无声无息,也许早就化成了骸骨。正在犹豫之际,小太监传太后话,让我过去。我想,暂时离开这本妖书也好,太近了让我无法保持适度的冷静。 一刻钟后,我回来,发现这妖物已不翼而飞。为了不让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,我不动声色,暗自寻找它的行踪。此后,我却再也没有看见过它。 磨指 几乎所有的人都忘了我的名字,自从我弄丢了那劳什子妖书,就被罚去做了雨花阁的洒扫工。 雨花阁,是春华门内的一处佛楼。我从未见皇帝太后后妃来过雨花阁。宫里佛事大都在宁寿宫梵华楼、慈宁宫大佛堂、宝华殿、咸若馆、宝相楼举办。我每日的活计,就是将雨花阁里里外外的尘土弄干净。每年四月初八,五名喇嘛在顶楼无上层诵大布畏坛城经。二月初八、八月初八,十名喇嘛在二楼瑜珈层诵毗卢佛坛城经。三月初八、六月初八、九月十五及十二月十五,十五名喇嘛在底层智行层诵释伽佛坛城经。 我是萨满,怎能与喇嘛同处?来雨花阁清扫佛堂佛龛佛像,便是对我的惩罚。在喇嘛诵经时,我隐藏自己,仿佛雨花阁除了供奉的佛像,真是一座无人的空楼。 总之,我被遗忘了,沦落到连灰尘都不如的地步,也就只能与灰尘为伴。十年了,我其实没有看上去那么苍老,也没有看上去那么衰弱,一切的原因,都在于灰尘。 可这宫里总归是有一个人知道我的,他的花名册上记着我的名字,注有我获罪的原因和服刑之地。我说的是大主管李莲英。他虽知道我,却忘了我。知道和忘记是两回事儿。我想有一天他会想起我。这是师傅,瞎眼老萨满告诉我的。 师傅临死前跟我说过一个预言。师傅说十年后,妖书会回到宫里,如果你还想做萨满,就要想办法把它找回来。我想,一个将死之人是不会说昏话的,我牢牢记住了师傅的忠告。 由于每日清理梁、枋、外檐、内檐、天花、屋顶、宝顶、每一片镀金铜瓦、每一片琉璃瓦上的浮尘,我学会了飞檐走壁的本领。屋顶上的鎏金飞龙,阁内高大的龙形穿插枋,六字真言和浑金彩画天花,每天都要擦拭与维护,不能有半点损害,不能留半点刮痕,不能让半点浑金彩绘脱落,木头的花纹与接缝处不能有尘土,尤其重要的是,不能成为各种小虫的繁衍之地。 一开始,低矮处还比较好处理,越往高处,清扫就变得越发困难。我不得不用绳索将自己悬挂在屋梁上。后来,在无数次练习中,我仅凭两指钩挂在装饰物镂空处,便能将自己悬空固定在墙壁上,用另一只手完成清扫。做到这一点并未让我满意,在不断练习和反复尝试后,我逐渐掌握了平衡和在矛盾空间中行走的诀窍。 我的功力在忘我的操练中渐入佳境,日臻成熟。其实秘诀就在于要使自己达到忘我之境。忘我,是最高境界。我如履平地般在墙上、屋檐和无比光滑的琉璃屋顶上行走,并将这项功力最终演变为本能。我认真服刑,的确做到了让这地方一尘不染。一丝不苟的劳作让我明白无误地知道,自己是活着的,让我在随时都有可能陷入的疑惑不定中迅速找到支撑。服刑,准确地告诉我,我是谁,为什么会在这里,还有,在十年后,为何,我依然在这里。 太静了,我听得到灰尘落下和白蚁在楼外撕咬松枝的声音,听得到灰尘落在佛龛佛像上的数量,因而我总能精确地知道哪片地方更需要详细而彻底地清扫。我的动作越来越快,也越来越有效,以至于这幢西六宫最高的地方,竟成了无尘之地,不仅无尘,简直连飞烟都难以幸存。这里太干净了,像被人用蜡密封存一般。从未有人验收或是监视我,我可以偷懒,磨洋工,可是太安静了,每一粒灰尘落下的声音都惊醒了我。去除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灰尘,已是我的本能反应。因而,即便十年里,除去喇嘛诵经的七天,雨花阁无人过问。我相信在整个紫禁城,雨花阁是一块真正洁净之地。 灰尘就不必说了,这里没有一丝蛛网、一根草屑,甚至没有半点雨季带来的青苔和霉斑。没有一只野蜂能在此安下巢穴,也没有一只燕雀会在此筑巢。没有壁虎、蚊蝇,也没有白蚁。这座宫殿从不燃香,即便是似有若无的烟,在我眼里也是灰尘。这里没有人的足迹,我不仅拂去了喇嘛的足迹,也拂去了喇嘛念经的嗡嗡声,我也拂去了自己的足迹。为了不留下半粒尘土,我学会了脚不沾地地走路。不是我擦去了自己的足迹,而是我走过之后,地上根本就不会留下足迹。作为一个学期未满对巫术一知半解的小萨满,我的本领不是降妖除魔与神灵对话,而是在无尽的惩罚中试炼出了无人可敌的轻功,我像擅长攀援的动物一样敏捷,又像无声的鸟儿一般轻盈。深夜,我总是坐在雨花阁无上层之上的屋顶,注视着远处的灯火。出于安全和洁净的考虑,雨花阁从不点灯火。我坐在暗处,享受着夜色的斑斓。 十年里,我活得更像一头动物,而不是一个人。干活的时候,我总在自言自语,这是为了不忘记和荒废语言。十年里,我成了一个完全独立自足的人,每天只花小半个时辰,就能采集到自己所需的一切,神不知,鬼不觉。从这一点上看,我更像是一个自我放逐的人,我将雨花阁变成了一个仅属于自己的王国,身兼皇帝和臣民两种身份。不过,本质上说,我是个替师父受过的罪人。比起那些战战兢兢的太监们来说,一直这样下去,也没什么不好。但是慢慢地,我心里积满了哀愁。灰尘最终不是被扔在别处,而是堆在了我心里,我变得像黑夜一样忧郁而哀愁。我希望像扔掉灰尘一样,扔掉我心里的愁绪。天哪,我竟然像一个汉族诗人一样抑郁而感伤,我一定是病了,急需治疗。可若是我走出雨花阁,被人看见,即便不被看作鬼魂也会被当作窃贼。没有人认识我,更没人愿意听我口齿不清的解释。当然,也肯定无人为我作证。况且,我当初进雨花阁时,所受的就是幽闭之刑,我被判罚不能离开这地方半步。 事实上,不是所有人忘了我,而是根本就没有人认为我还活着。他们相信,这座接近遗忘的佛楼和无穷无尽的灰尘,早就将我化成了一副骸骨。 我并不急于为自己辩解,我在等待。我牢记师傅的预言。我初入萨满一行,无非是为了混口饭吃。拜师前,师傅就已经明了我潜在的本领。进宫时我十五岁,对自己和未来一无所知。师傅教我许多降魔除怪的招数,可这些招数,一年中也只会用到一两次,平日里,我们跟其他仆役并无二致。我对师傅教的那一套并不完全相信。它只是我混饭的理由,除了充当宫里不可缺少的仪式外,并无太大的意义。我就这样混混噩噩,在宫里待了五年,直到弄丢了那本妖书。 师傅从未对我说起这一秘密使命,想必是出于保密的理由。末了,他看护的这件东西自行消失了。我一直不相信自行消失的说法,我认为那过度夸大了妖书的能力。奇怪的是,师傅甚至无法说出妖书是在什么时候自行消失的。一百多年过去了,就像为了确保犯人还活着,我们要时不时看看犯人一样,这一天,师傅决定在我的辅助下,看看那只石头和木头的盒子里装着的东西,是否还和原来一样。师傅眼瞎了,使唤我实在是迫不得已。我依照叮嘱,将那只盒子从重华宫的古香斋中取出。 当我将石头和木头的盒子放在师傅面前时,师父用袖口拭了拭上面的灰尘。盒子上只有一层薄薄的灰尘。师傅对着这个盒子念了一会儿咒语,命我打开。锁子生锈,花了半天时间方才打开。师傅一直在旁边默诵一则咒语。盒子打开了,里面有一本蓝色的书。师傅命我将书拿出来,放在亮一些的地方。恰在此时,书化成一堆飞灰。我说这就是您守护了一百年的东西?师傅说,真东西自行消失了。由于这一重大失责,师傅将被罚幽闭之刑。师傅风烛残年,只能由我来替师傅代受惩罚。我承认是我弄丢了书,并心甘情愿领受惩罚。 夜晚,我像一只蝙蝠斜挂在最高的檐角,或是蹲在宝顶旁注视着的地方,是李莲英的住处。我希望大总管想起我,恢复我的身份。虽则,我对自己离开雨花阁后是否还能适应往昔的生活毫无信心,也的确到了将心中久积的灰尘清扫一番的时候了,我想重返萨满这一孤独的群体,继承瞎眼老萨满的衣钵。在采集所需物品时,我也会去看看李莲英。我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,近到他呼出的气凝结在我的鼻子上,我却不被他察觉。尽管我可以如此近距离观察,但李总管依然是一个难以琢磨的人。似乎有一道神奇的屏障让人难以窥见他。如果说我是一个隐形人,李总管则该是隐身人。我的特点在于轻和快,我的动作永远比别人的眼神和听力快半拍。仅仅半拍就够了,仅仅半拍就可以让自己不露踪迹。李总管的特点在于没有人能看清他。他的行踪不因轻和快而见长,尽管轻和快也是他的禀赋。恐怕我是这宫里能看清李总管行踪的人,他总是出人意料地出现在宫眷与妃子面前,制造出有许多分身的效果。其实李大总管并无分身,一切均为禀赋使然。李莲英监视每个人,而我监视着李莲英。我相信师傅预言里的妖书,首先会出现在李总管这里。因为他贪婪成性,对一切好的、奇的、怪的东西有着无法遏制的欲望。像他这样贪婪的人实属罕见。所以我提醒,以更为缜密与勤奋的态度看住李莲英,千万别错过获得那本妖书的丝毫机会。就这样,在他完全不知情的状况下,我看到了十年前期盼的那一幕。 我想,当年我打开石头和木头的盒子,看到的,应该就是这本书。此书真是名不虚传。看看李大主管在面对它时的犹豫、焦虑和脸上不时抽搐抖动的肉,就知道,它的确是具有某种灵力的书,难怪师傅称之为妖书呢。在看见它的一瞬间,我意识到我必须拿到它,它属于我,我应该完璧归赵,将它原封不动放回那只石头与木头的盒子。多年来我保留着石头与木头的盒子,只是为了迎回这本书。就像专为我安排好了,李总管因事离开。别说一刻钟,一分钟就够了。一分钟我就能带着它飞檐走壁,离开这个是非之地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声明:本书为八零电子书(txt80.com)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